雨下了一整夜终于停了,从陈老汉家离开许久,阿砚耳边还依稀可以听到陈老汉一家的跪谢声。
浣灵嗤笑一声:“阿砚,你顶着燃灯的名号到处招摇撞骗,不仅没有坏了他的名声,凡人还都很感谢他呢!不过我真是好奇,你到底为什么打着他的名头杀人啊?”
他们这些山林精怪谁没有听过燃灯圣君的名号,那可是掌管玉巍仙山的头号人物,是她们这种妖精看一眼就要承受灰飞烟灭下场的谪仙,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和燃灯圣君有什么仇,总是顶着燃灯圣君的名号来杀人。
阿砚并未回答她,浣灵转过头,看到阿砚正已经摘掉帷帽,她手心向上,一颗白色的闪着微光的珠子从她掌心中缓缓出现,浣灵认出来,这是陈娘子的灵魂。
阿砚将袖子上卷,露出一截光洁的手腕,手腕上缠着一串玉白的菩提手持,手持由八颗黑色的菩提珠和二十颗白色菩提珠串成,结线处挂着一盏精致小巧的灯,在黑夜中发着微弱的光,灯下是一尾红色的流苏。
阿砚点了点陈娘子的魂珠,又朝手腕上的手持点了点,魂珠立马飞向手持,它绕着手持转了一圈,才渐渐没入一个白色的菩提珠,随着陈娘子魂魄的进入,那颗白色的菩提珠变成了纯黑色。
浣灵静静的看了一会,讽刺的说道:“施舍一件衣服却丢了一条命,陈娘子要是知道她救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人,肠子恐怕都要悔青了。”
阿砚知道浣灵说的是什么,那日她倚在山脚下的树旁假寐,陈娘子恰好经过,摸着她低于常人的体温以为她要冻死了,便将自己的寒衣脱下来给她披上。
是多少年了,阿砚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有人给自己披衣服是多少年前了。
她轻轻的抚了抚变黑的珠子,漫不经心道:“你懂什么,人间处处疾苦,我这是在帮她。”
浣灵觉得她无药可救:“是,每一次你杀人都说在帮人家,每一次帮过你的人都被你杀了,对你的恩人尚且如此,这要是你的仇人,还不知道你会使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来!”
说完浣灵补充道:“兴许那个燃灯圣君就是你的仇人,所以你要搞臭他的名声,这不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阿砚非常赞同浣灵的话,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扯出一个笑,然而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展开就戛然而止。
她抬起胳膊,冷冰冰的看着缠在手腕上的手持,那盏原本只有微弱光芒的小灯正发出刺眼的光。
这个世间除了她自己,能让此灯发亮的只有那人,她看着小灯扯了扯嘴角:“等了你三百年,时机终于到了么?”
浣灵看着喜怒无常的阿砚,心底有些害怕,眼看着阿砚抬脚往前走,她追上去颤声问:“你……你干什么去?”
阿砚攥紧了小灯,灯芯发出的热度快要将她的手灼伤,她头也不回道:“去会会三百年未见的仇人,你跟上来,来看看我如何折磨他。”
“什么仇人啊?喂——”
浣灵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眼她已经不在京郊,她环顾了此处四周,断壁残垣,尸横遍野,原本燃着的大火被雨水冲刷熄灭,只剩下泥泞的灰烬。血水掺杂着雨水从尸体下蜿蜒出来,空气中传来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是一个刚刚结束不久的战场,不,与其说这是战场,不如说是人间地狱。
饶是浣灵作为妖精,对上这种场面也忍不住的犯恶心,可是阿砚却面不改色的走在前面,她绣着金线的靴子踩在尸山血海中,周身发出盈盈白光,仿佛落入凡间拯救凡人的神祇。
浣灵心底忍不住生出一丝膜拜,可下一刻她就看到阿砚在一具尸体前停下了脚步,抬起脚踢了踢那具尸体的脸。
浣灵:……
她真是有眼无珠,竟然觉阿砚是神。
她忍不住问道:“你连尸体都不放过,难道这就是你三百年未见的敌人?”
那是一具男尸,胸口插着长戟,死状非常惨烈,伤口处泛着蓝光,看起来伤他的那柄长戟上被施了法术,像他这种凡人被施了法术的长戟贯穿心脏,恐怕仙人下凡也难以让他起死回生。
阿砚蹲下身,头也不抬道:“不,他即将是我敌人的敌人。”
她伸出二指,在男子额间轻点一下,一抹白光顺着他的额间游走到胸口,将附在长戟上的蓝光逼走,那具男尸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浣灵没忍住后退一步,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能让凡人起死回生,从阎王爷手里夺命,那不是神才能做到的么?
阿砚并没有回答她,躺在地上的男子已经睁开了眼,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很显然他无法思考自己正身处何地。
他半天没动,阿砚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谢青,喂,醒醒!”
她拍了几下,就在她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谢青终于抬起眼睛看向她。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面前的女子容貌眣丽,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突兀的出现在这修罗战场上,面上却不惊不惧,谢青丝毫不怀疑的知道她定不是凡人女子。
阿砚慢慢道:“谢大将军,你还有闲心管我是谁,你率军抵挡姜瀛大军三日,被长戟穿心,如今已经死了。”
无边的迷惘袭上心头,谢青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胸口果然插着一把长戟,然而此刻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这才想起来,五日前姜瀛攻打黎阳城,他的父亲谢老将军率军攻打敌后方,而他则与敌军正面交战。
但是姜瀛大军不知道修习了什么邪门法术,他根本不是对手,这一战他的五万大军全军覆没,而他也被长戟贯穿心脏。
可他才二十六岁,随着父亲南征北战,好不容易当上了少将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此一战虽然惨烈,可是姜瀛大军也损失惨重,如果父亲从敌后方突袭成功,必定可以大获全胜,回到京师他定然一路高升前途无量。
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此刻他的不甘毫不掩饰的显露出来。
阿砚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如果你不想死,我可以救你。”
谢青的双眼终于聚了一丝光亮,他急急说道:“我当然不想死!如果能让我活过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将军府也定会重金酬谢仙人。”
阿砚嗤笑一声:“几个臭钱就想从我这里换一条命么?”
谢青一愣:“敢问仙人想要什么?”
阿砚只等他这一问:“听闻谢家有一嫡子谢执,年方十三,你想活命,就拿他的命来换吧。”
谢执?
“他不行!”谢青瞳孔一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阿执是我的亲侄儿,我怎么能用他的性命换我的性命?”
况且谢执可是谢家嫡系中剩下的唯一一个孩子,而他谢青区区一个庶子,到底命贱,怎么敢用嫡子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没想到谢青会拒绝,阿砚声音冷下来:“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我想的很清楚。”谢青的声音有气无力,却无比的坚定,“阿执比我聪明,等他长大必能平息战乱,为百姓造福祉,用他的命换我的命,不值当。”
“为百姓造福祉,他也配!”
过往在阿砚的眼中浮现出来,她无法遏制心中的仇恨,手持在她的手腕上越发的灼热。
“既然你不想活,那我就早些送你往生。”
她掌心聚了灵力,正要朝谢青打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大胆何人,还不放开我二叔——”
随着这声音的落下,一股灌满灵力的力道利刃般朝她背后打来,阿砚微微向后一撇,看清楚来人,她冷笑一声躲过那道利刃,手腕转了个方向,灵力分成三股,尽数朝身后的来人打去。
“阿执快躲开——”谢青看清来人,正是他的侄儿谢执和自己的两个副将,他使尽浑身力气喊出来,然而他的嗓子沙哑又无力,阿砚又卸了加在他身上的法术,他的声音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别人能听到。
阿砚站起身来,三股灵力气势汹汹,其中两股打在那两个副将身上,副将躲闪不及,被这股力道打的飞了出去,又重重的摔在地上,剩下那股灵力直朝谢执飞去。
谢青绝望的闭上眼睛,然而灵力却在即将打在谢执身上的时候突然卸了力道,软绵绵的朝谢执一击。
谢执面色不变,侧身微微躲开,左脸还是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顺着伤口流下来,然而这道伤口此刻在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违和,因为此刻他实在狼狈至极。
姜瀛的法术太邪门,打在人身上,即使人死了法术仍然在,谁碰到尸体谁的身体就会跟着腐烂,得知谢青的五万大军全军覆没,整个黎阳城却无一人敢出城收尸。
谢执不相信他的二叔就这样死了,任凭大家怎样阻拦,他还是披上了防毒战甲走出黎阳城,翻遍无数尸体,才看到谢青的身影。
尽管他修习过法术,可防毒盔甲已经开始腐烂,面上身上都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谢执持剑朝阿砚走去,汗打湿的黑发凌乱的贴在他的侧脸,他虽然只有十三岁,眉宇间却透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他疏离淡漠的望着阿砚,眼底透着一丝审视。
记忆中坚毅俊朗的面容忽然和眼前的少年重合,阿砚静静地望着谢执。
她与他已经三百年未见了,三百年前他冰冷的提剑指着她,将她抽筋拔骨之后就消失了,她找了他三百年,再见时他已经把自己造的孽都忘了。
而三百年后,他再次抽出佩剑直指向她:“你是何人?”
一瞬间阿砚有些恍惚,她闭上眼,扯下腕间手持轻轻捻动。
定了定心神,她睁开眼,指着谢青道:“你有时间关心我是谁,还不如趁他还能说话,赶紧道个别。”
地上适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谢执面色一紧,飞快朝谢青走去。
他握住谢青的手,姜瀛士兵留下的法术开始腐烂他的皮肤,谢青要推开他,他却死死的握住不松开。
没想到自己从小崇拜到大战无不胜的二叔会变成这个样子,谢执满心哀恸。
他动了动嘴唇,半天才轻声说:“二叔,你放心,阿执会找来天下最好的大夫来医治你,二叔是圣上亲封的少将军,谢家不能没有二叔,阿执也不能没有二叔。”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嗤笑。
“我倒要看看哪个大夫能医得好一个已死之人。”
谢执猛的回头看向阿砚,他咬牙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他已经死了。”阿砚不厌其烦的又说了一遍,“不过我知道一个法子可以让他起死回生,你要是求我,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谢执并未答她的话,他转头探了探谢青的鼻息,才发现谢青的确没有呼吸。
谢青苦笑一声:“阿执,我确实已经死了,等这位姑娘的法力撤去,我就真的要离开了,你祖父年岁已高,在沙场上征战不了几年了,你要快点长大,护住你祖父护住谢家,你一定要替二叔打败姜瀛……阿执,我心不甘,我心不甘啊……”
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嘴里发出赫赫声响,谢执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二叔,我定会努力护住祖父,护住谢家。”
谢执抹了把泪,起身走向阿砚,他一改刚刚的疏离淡漠,面色诚恳道:“敢问姑娘真的有让我二叔起死回生的法子么?”
阿砚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玉巍山有一棵无尽树,这棵树乃是上古遗留下来的最后一棵神树,燃烧后可释放无尽恩泽,你只要拿到无尽树的树根烧成灰,给他服下,他就可以起死回生。”
谢执点了点头,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女子平白无故的出现在战场中不惊不惧,定然不是寻常的凡人。
修习之人没有人不知道玉巍山,那是人人向往飞升的仙山,那山很好找,寻常百姓经常到山底跪拜祈祷,只是没人爬到过顶峰,也无人知道仙人究竟住在玉巍山的何处。
“多谢姑娘相告。”
他朝阿砚拱了拱手,提剑转身就走。
阿砚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谢执没有回头,阿砚听到他平静的声音传来:“去玉巍山寻无尽树。”
“你知道无尽树有多难寻么?就算你寻到了无尽树,只有树根才能救谢青,你有么有想过,没有根的树会怎么样?”阿砚停顿了一下,“那仙树在玉巍山已经长了上万年之久,如果你毁了他的根,它也会死。”
听到她的话,谢执终于转过身来,他一手执剑,一手负在身后,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比阿砚高出一头,这一刻他神情冷漠,像是睥睨天下的主。
他道:“它生而为了救人,不过天道如此。”
记忆在这一刻开始重合,三百年前他的剑刺向自己时,也是如此淡漠的说了这样一句话,在他的眼中,一棵树怎么比得上人命,即使那棵树早就有了灵识,甚至陪伴他上万年之久。
阿砚大笑起来,谢执抬头看她,这一刻竟然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悲凉。
阿砚沉下脸道:“你不用去了,那棵树已经被一个混蛋抽筋拔骨,又放了场大火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