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世

司马衍华死在德贤郡被攻破的前一晚。

彼时,冬风呼啸,猛烈而过,刺骨的寒意钻入骨中生疼,她衣衫单薄,挡不住这寒风,只得尽力缩成一团。

城墙外面传来厮杀声,司马衍华仰头看向此间屋子唯一的窗户,大概是父皇派人过来攻打德贤郡。

惨白的阳光落在她几乎透明的皮肤上,纤细而浓密的睫毛忽闪,如同一把小扇,眉宇间一股纯欲之态,她轻轻抬眸,霎那间,仿佛阳光消融,绝色盛开,如花动一山春色。

她脑子混混沌沌,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关了多长时间。

启元三年,玄策起兵谋反,王家河随之起事,晋朝应对不及时,玄策军队势如破竹一路攻打至京都。国都被占,她和父皇失散,流亡逃至德贤郡,被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发现后,一直关在小破屋里。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妹妹会这样对她,想到以前父皇曾经对她说:“衍华,如果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睡一觉就好了。”

父皇说这话的意思,是告诉她,吾儿脑子不聪明,不要想太复杂的事情,睡一觉,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操心,父皇为你摆平。

司马衍华呆呆想,她们总说她笨,可她觉得自己不笨,至少现在她觉得落到这步田地,是不可能活着回去了。

破旧的房屋被推开,进来一个身穿华服的女人,是司马衍禧,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多年前嫁给藩镇节度使王家河,算得上德贤郡半个女主人。

司马衍禧轻声道:“姐姐,好久不见。”

她抬眼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再言语。

司马衍禧总是过来折磨她,用针扎,用皮鞭鞭打……

她已经习惯了。

司马衍禧并不在意她的答案,回头笑了笑,脸色却莫名苍白,她失落道:“我千防万防,把你困在这里,到头来就是一场笑话。”

司马衍华抬头,露出那张艳色绝世的脸,卷长的睫毛如蝴蝶羽翼,轻轻颤微,楚楚动人,眼眸满是不解。

“知道我为何把你关在这里?因为你的这张脸!”女人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抬,对上她的视线。

“因为你的这张脸,父皇宠爱你;因为你的这张脸,我不得不千防万防,不让夫君发现你的存在;也因为你这张脸,我变得面目可憎,成为一个妒妇。”司马衍禧重重把人扔过去。

司马衍华很久没吃饭,饥肠辘辘,浑身早已没了力气,因着她这一下,手臂磕在木桌上,划出一道口子。

司马衍华眉头紧皱,声音喑哑,虚弱道:“可这并非我所愿,而这明明是你的错,又怎么能怨我?”冰凉的烈风刮进来,扑在她身上,寒风刺骨。

听见她反抗,司马衍禧似乎惊讶,毫不客气把脚踩在她的手掌上,脚尖重重碾压她的手背。

司马衍华疼痛叫出声:“啊!”另一只手掰开她的脚,徒劳无功,额间甚至因为疼痛,出现豆大的汗水。

她感觉自己的手指断了。

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司马衍禧好奇道:“我一直好奇,你都这般年纪了,为何贵妃从未给你许配人家。”

“关你什么事。”司马衍华虚弱如同幼猫儿,可还是露出利爪。

司马衍禧本身也不在意这件事,随口一问,她坐在凳子上,把一壶酒放在桌子上,手摩挲酒壶身,突然疯狂大笑,像一个疯子一样,镇定下来又如同往日唠家常一样。

她轻声道:“姐姐,如果当初叛军攻打国都,你没有慌不择路来我这儿,也许就不会陪我死。”

司马衍华刚被她疯子一样的举动吓住,现在听见她的疯言疯语,不打算再开口。

“姐姐,我给你指条活下去的路,如何?你应该听见外面的厮杀声,那是你父皇派的人一个叫商袁的男人,你嫁给他,让他护住你,这辈子凭借你的美貌,定然衣食无忧。”

听见衣食无忧,司马衍华动动耳朵,轻声问:“真的吗?”

商袁她见过的,一双茶色眸子很是漂亮,面庞清俊,身如松柏,只是不常常笑,曾远远见过一面,冷冰冰的,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是宣德侯府家的长子,身有奇力,年幼时曾在秋猎上大放异彩,被父皇很是看重,长大之后,更是不得了,一个人单枪匹马闯入突厥营队,立下赫赫战功,但与此同时,商袁父亲去世,死法很不光彩,得了马上风,当时为京城人所不耻。许是京城流言蜚语太多,次年商袁母亲李氏上吊自缢。

当商袁出兵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众目睽睽之下他没哭,也没任何表示,放下手中长剑,便回房把自己关起来。当年父皇很是怜惜这位被父母拖累的少年英将,于是便收他做了义子,也是他回宫复命时,她曾隔着珠帘,远远望过一眼,但并无多少交集。

“真的。”司马衍禧看着她单纯的摸样,忍不住嗤笑出声:“我怎么可能放你走,让你享受荣华富贵,你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司马衍华失落低头,蜷缩在一起,不再理她这个恶劣的人。

残破的屋子里,突然安静,司马衍禧双目失神,拿起桌子上的酒壶,不顾身上华服坐在地上,就在司马衍华身边。

“我夫君败了,德贤郡很快就要被攻占。”

她看着她苍白的脸,不明白为什么战败了,她就那么难受,就算战败了,她也还是晋朝的公主,父皇会原谅她的,她很想这样过去安慰她,但想到之前她对她很差劲,也没上前,就听着她讲话。

司马衍禧突然癫狂,过来掐住她的脖子:“知道吗?皇后离我只有一步之遥!全天下最高贵的女人!离我就差一点,商袁这个该死的男人,为什么要坏我的好事!为什么!”

她不喜欢这种窒息的感觉,嗓子很疼,她说不出话,只能静静听司马衍禧破口大骂。

她明白,被父皇派出来的商袁,打败了王家军队,坏了衍禧想做皇后的美梦,原来这就是衍禧的想法,真不明白她到底怎么想的,就算没有商袁,她也根本不可能做得了皇后,晋朝国力强大,也只是因为一时之失才被人得了空子。

就算没有商袁?也还会有商方。

往日司马衍禧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找一个强大的男人护着自己,如果被人护着,是不是就不会落得今日这个局面。

快要缺氧的司马衍华大脑嗡嗡的,突然福至心灵,觉得这个人就不错,那些被司马衍禧折磨的日子里,她似乎都能听见这个人的名字。

他好像很强大,能保护自己。可她就要死了,再也遇不见商袁,如果要是能重来一次,该多好?

如果重来一次,她不会再来此地,更会找一个强大的人护着自己,商袁就不错,可是她和他不熟,会护着自己吗?

司马衍禧把那壶酒灌进她的嘴,强烈的灼烧感刺痛她的肠胃,眼睛慢慢模糊,鼻子慢慢流出温热的血。

最后司马衍华倒在地上,再也不醒,直到身体变凉。

但她好像又没死,浮在半空中,看见司马衍禧在地上苦苦挣扎。

她从衍禧口中得知,这壶酒是王四郎给她的,让她死守德贤郡,最后喝下这壶毒酒,保全他们王家的名声,但她一个人又觉得孤单,才把酒给她喝。

她看见司马衍禧又哭又笑,抱着自己忏悔,可下一秒,就被死守在外的仆从灌了毒酒,和她一样七窍流血而死。

司马衍华仔细俯下身看了看,对比之下,发现了新乐趣,就算死,她也比司马衍禧死得好看。

她心里美滋滋,母妃说过做人得漂漂亮亮,眼下她死得也漂亮,母妃看了,应该不会太难受!

突然,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身上也被什么东西钩住,慢慢没了意识。

黑无常看着手里的阳魂,嫌弃皱皱眉:“怎么是个男人?不是说司马衍华是这晋朝的天下第一美人儿。”

白无常拿出生死簿,不解道:“司马衍华,女?不对,有人篡改了花名册。”生死簿上原本女这一栏,缓缓转变成男。

记载所有人生死的生死簿出了纰漏,这种事足以上报冥府。

“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蒙蔽天机。”

白无常咬咬牙,吃下这个暗亏:“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两鬼禀报阎王,阎王看着司马衍华昏睡的那张脸,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现下犯了这种大错,已不可挽回。然人间战乱又始,皇脉动荡,轮回将会重开,判官将重新接管生死簿,监管这次轮回,至于这个人,放入轮回井,重开人间吧!”

黑白无常贬了官职,判官晋升,她笑嘻嘻道:“两位安好啊!手中魂魄交给我,去歇息歇息,喝喝小酒,好好放松放松。”

黑白无常没心情和她贫嘴,把魂魄交给她,便去领罚了。

判官乐悠悠,因为官职晋升,她几乎飘着来到轮回井,轻轻一投,魂魄便进入人间。

当她转身约孟婆吃酒时,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这魂魄好像没喝孟婆汤。

糟糕,又惹事了。

她哭着跑去找孟婆:“媳妇儿,大媳妇儿,怎么办?”

孟婆无语,判官和她素来交好,曾无意得知,凡间最亲密的关系,乃是夫妻。脑子不聪明的判官,自此每日见面就唤她大媳妇儿。

不止她一个人有这称呼,依照地府里的鬼与她交好程度,便从近到远排了个序,如隔壁买酒老板是她二媳妇儿、三生石姑娘是她三媳妇儿……

今日听清判官由来,她淡淡道:“无事。”

“怎么能没事?他可没喝孟婆汤。”

“普通魂魄渡过轮回井,基本洗去大半记忆,只会记得些许执念。”孟婆不动如风。

判官后知后觉:“所以,这司马衍华不记得前世具体事件?只记得前世最大的执念?”

“算是吧!或许有一天他能想起来,也未可知。”孟婆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