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穿堂而过的清风似乎也凝固住了,只剩下庭院中觅食的鸟雀偶尔惊叫几声。

福临已经在心里数了整整十遍的三、二、一,魏舒窈那边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她沉默着不发一语,卷翘的眼睫微微眨了下,遮掩住眸中异样的情绪,除了脸色略带苍白,尚无多余的反应。

就像是一片不怎么平静的水面,投进去一颗巨石,却没有掀起半点惊涛骇浪,只荡漾着两三圈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与她平日作风不相符的反应格外让人出乎意料。

福临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内心无比焦急与惊讶,魏姑娘今日怎这般反常?她随便上前说两句软话亦或是撒个娇,哪怕同主子吵上一架,也好过现在这副全然蔫儿下来的模样。

连他看了都于心不忍,更何况主子。

魏舒窈孤零零地坐着,身后是一片颜色交错的月季花架,她坐姿端正,纤薄的肩颈如玉一般雪白脆弱,石榴裙摆堆叠在脚边,整个人比身后的花更为娇妍绮丽,只是,在这张无可挑剔的脸上,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心不在焉。

崔来山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转头看了眼顾玹。

顾玹捏着茶杯边沿,指骨泛白,脸上的神情却找不到一丝动容,仍旧是衿冷自持的样子。

看到眼前这一幕,崔来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抵是魏舒窈初次听到钦北王要离京的消息,小姑娘不乐意了。

但后悔又能怎样?钦北王看都不看她一眼。

君心冷如铁,一旦男人对一个姑娘失去了兴致,很难再回头。

尤其是顾玹这样的,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不过是放弃了一个姑娘而已,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难事。

这样倒也好,起码给了崔家一个机会。

他拱拱手,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何事要吩咐,老臣一一记下来。”

顾玹命福临拿出先前交上去的青州兵舆图,“此图尚有瑕疵,人数,兵力,地势都对不上。”

崔来山看过后眉头皱起,全然不知自己手下的人犯了这般低劣的错,忙表示道:“殿下放心,老臣定会重新派人去实地认真校对。”

他收好兵舆图后,缓了一缓,试探着问道:“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老臣的三子崔弦,弦儿乃建安二十年的榜眼,目前任职翰林院编修,再过不到一月的时间就会被外派到地方任职,当前被吏部分到了殿下的封地,钦北钦州下面的程阳县,任县令一职。”

“能分到殿下的封地实乃弦儿的荣幸,弦儿清正刚直,空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只是性情不够圆滑,很容易在言语上得罪人,倘若日后有冒犯到殿下的时候,殿下千万不要与他计较……”

崔来山说起话来根本不带停顿,“弦儿今年三十有七,说实话,爱书如命,一肚子墨水儿,人还有些清高,有时候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幸好他有一个聪慧的女儿,能够时时刻刻地提点着她父亲,要不然啊,他走不了这么远。哟,说曹操曹操到。”

门口处有一角月白衣裙。

崔来山往外看了一眼,眼角的皱纹又堆了起来,“殿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孙女,崔妙伊。”

“妙儿,你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拜见殿下。”

崔来山朝门口招了招手,崔妙伊颔首,慢步走到顾玹面前,盈盈一拜,双手摆放的位置连同膝盖弯起的弧度都是最标准的姿态。

她低着头行礼:“殿下万安。”

顾玹淡淡地应了声。

福临是第一回见到崔氏女,目光在崔妙伊身上转了几圈,很快就发现她和其余女子的不同之处,她不像有些姑娘那般见到主子就紧张地说不出话,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是落落大方的态度,优雅又从容,很是得体,也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最起码福临看她的第一眼并不讨厌。

崔妙伊起身后,对崔来山微微笑了笑,“祖父,再过些时日我和母亲便要随父亲去往钦北赴任,因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怕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于是专门找人请教了一番,那位师傅跟我说,去钦北的路程漫长且易身心疲惫,路上也多蛇虫蝼蚁。”

她拿过侍女手中的各色香囊,温声道:“这是我请问康堂的大夫配制的药包,制成香囊,随身携带,青色的香囊多少可以消除一些赶路的疲惫,蓝色的香囊可驱赶蛇虫,想到殿下或许也需要这些东西,便特意送过来一份。”

崔来山欣慰十足地笑道:“咱们崔家就数你最贴心。”

他转身朝顾玹拱手,“殿下,这是老臣孙女妙儿的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殿下收下。”

一时间所有人都注视着顾玹,包括魏舒窈。

顾玹的视线从香囊上划过,最终落到魏舒窈那张带着雪色的脸上,恰好同她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两人视线再次相碰,魏舒窈安静地垂下头,无所事事地抚平衣袖上的一道道褶皱,仿佛毫不在意的模样。

良久,才听见他近乎冷漠的拒绝,“不必了。”

崔来山和崔妙伊脸上同时露出失望的表情,“可是殿下觉得哪里不满意?”

福临笑着应付道:“我家殿下不喜身上有香味或是药味,几乎从不佩戴香囊。”

崔妙伊善解人意道:“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崔太尉与崔妙伊祖孙两人围着顾玹一唱一和。

魏舒窈独自坐在角落,周围连奉茶的侍女都没有,被冷落了这么长时间,崔家的态度已是不言而喻,她也渐渐失去了在这里待下去的耐心。

她转头看向外面碧绿如洗的灌木丛,到现在也还没从刚才的挫败感中彻底脱离出来。

昨天晚上还在说顾玹没离京就是她最大的安慰,才过了短短一夜,今天那点安慰就虚化成空。

她站起身来,刚要寻个借口离开。

另一边的顾玹忽而打断了崔来山和崔妙伊的对话,他声线微冷,更像是在提醒,“公事谈完了,崔太尉可接待旁人。”

崔来山目光闪了闪,“哟,倒是忘了舒窈还在这里,瞧我这记性。”

崔妙伊也转过头去,适时表露出惊讶的表情,“魏姑娘怎不出声?不知魏姑娘今日来到崔家找祖父所为何事?”

魏舒窈牵起唇角,“我许久未与祖父祖母写信问候,心中实在想念,昨夜写好信后却不知道该如何寄过去,所以找到了崔祖父这里,不知崔祖父能否告知祖父的行踪?”

崔来山略略一沉思,认真道:“我虽是太尉,但有些事也不归我管。魏老侯爷深得圣上尊敬,即便交了虎符,在朝堂和军中也仍然有着很大的话语权。他想去哪里暗访,可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

魏舒窈对这些话并未产生什么怀疑,崔来山虽然想让崔妙伊踩着她在顾玹面前表现一番,但他与祖父关系也不错,并不会在这种事上哄骗她。

崔来山又道:“你祖父虽然不受管控,但有几个地方他是必须要去查的,这样吧,我把那几个地方告诉你,但并不能保证魏老侯爷不往其他地方跑,他一向责任心强,兴许看到哪里有不公就冲过去了了……”

崔来山将地名写出来后交给她,严肃地叮嘱:“记在心里,最多告诉你祖父给你留下来那些的亲卫,万不可泄露给旁人。”

“多谢崔祖父。”

魏舒窈看了眼纸上的地名,继而将纸张合起来收好,“今日多有叨扰,便不在此继续多待了,下次再来看望崔祖父。”

“也好,抓紧时间派人给你祖父寄信才是要事,”崔来山微微笑着颔首,“回去的路上慢些。”

送走魏舒窈,崔来山转过头时,见顾玹也起了身,生怕他跟着魏舒窈一同离开,立刻道:“殿下,快要到用膳的时辰了,不如在崔府用完膳再走,恰好品一品妙儿亲手酿的桂花酒。”

崔妙伊脸色微红,欠了欠身,“若殿下尝过后觉得尚能入口,也可多带回去几瓶,家里多得是。”

顾玹瞥了眼福临,福临立刻识相地站出来,熟练地婉拒道,“我家殿下从来不在外面用膳,多谢崔太尉和崔姑娘的好意了。”

崔来山与崔妙伊对视一眼,掩住眉目间的不甘,望着顾玹离去的背影,只俯身道:“恭送殿下。”

崔府接待客人的前堂与正门有一段距离。

魏舒窈在前面走着,她身后不远处,便是顾玹。

两人中间隔着短短的几步路,像是隔了一堵无形的高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福临以为魏舒窈刚才那般反应是因为有崔太尉那个外人在,现在周围安安静静的,她完全有机会质问主子为何要离京。

只要她开口,主子到最后必定不会走,毕竟他向来无法拒绝魏姑娘。

然而魏姑娘就像个小闷葫芦,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路,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

这可该让人如何是好。

眼看着就快要到门口了,出了太尉府这道门,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很难再像今日这般偶然遇到。

福临偏头,小心地觑了眼顾玹,快走几步,到了魏舒窈跟前,自作主张地厚着脸皮道:“魏姑娘,殿下不日将启程返回钦北,您可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福临主动把台阶递了过来,就等着小祖宗往上踩。

他眼巴巴地看着魏舒窈。

魏舒窈步伐微顿,而后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衣袖泛泛盈着轻风,像是朵染了迷茫的芙蓉,她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便祝殿下一路万安吧。”

福临没想到问出了这么个答案。

他原本以为能为主子排忧解难的,结果魏姑娘完全不似想象中那样配合。

身后,顾玹站在漫天夕阳下,光影勾勒出他冰冷沉寂的眉眼,这句话过后,只剩下满身清寒。

作者有话要说:魏舒窈:躺平!摆烂!

稍后捉虫,过会儿还有一章,快写完啦~感谢在2022-04-26 14:45:24~2022-04-27 23:0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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