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位于正青东峰,布局规整,端方有序,自成一派。
峰内楼阁耸云,奇石罗列,处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
四周古树环绕,盘结交错。
知夏跟着谢青辞穿过廊庑,路上不停有人同他攀谈:
“谢师兄。”
“大师兄,早。”
“师兄,听说你已寻得神剑!”
没有几步,谢青辞便停下颔首。
一走一顿再一停,跟在她身后的知夏半言不发,谢青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是不是有些等不及?”
猝不及防一句话,闹得知夏反不知该怎样回答。
等不及什么?
等不及受罚吗?
她只扯唇笑笑:“谢师兄受人景仰,我略有耳闻。”
言语间,绕过长廊,生机勃勃的翠竹点缀怪石嶙峋印入眼帘。
入门处石砌照壁,亭台楼阁峥嵘,丹楹刻桷,碧瓦飞甍,斗拱飞檐,城楼峻极,迥临飞鸟。
门楣上方‘太和坊’三个大字浑厚遒劲。
李玄牧坐在主位,头戴白玉冠,除开他,这屋内还坐着灵运鹏,以及三位宗师,两位堂主,神态迥异。
司珏没有来。
知夏扫过屋内的人,其余几人已达,纷纷敛目垂眸不语,知夏跟着站到一旁,低眉顺眼。
“跪下。”李玄牧自上发话。
余下四人齐刷刷跪下,知夏慢了半瞬,给叶添硬生生地拽下来的,她攥手,低首下心。
李玄牧单刀直入:“你们进剑冢,可有取剑?”
谢青辞先回话:“有,弟子取了霜吟,”他目光望向知夏,见她颌首低眉,犹豫片刻,一横心继续道,“知夏取了从阳剑。”
屋内阒然无声,目光纷纷挪至跪着的那道瘦弱身影。
似是惊奇,这剑怎就落入她手。
“叶添呢?”李玄牧接着问。
叶添扬眉,嗓音低沉,淡然道:“弟子愚钝,并未取剑。”
在场的剑灵皆是一滞。
从阳剑:真能编,好一个愚钝。
从影剑:我主人真的好谦虚。
霜吟剑:这人怎么撒谎。
余下进剑冢的两人,面色各异。
知夏只顾埋头,依旧缄默,谢青辞脸色复杂地看向叶添。
灵尤珞和晋泽不明所以,左瞥瞥,右瞄瞄,试图知道些内幕。
灵运鹏心急口快:“那你进禁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添抬眸,扫了眼端坐的灵运鹏,理直气壮:“武试前三,掌门允了,我就进了。”他一副你怎这都要问的表情,声调拖得老长,“别说,正青禁地风景还真是不错!”
灵运鹏一噎,正要斥责。
李玄牧一摆手,制止灵运鹏。
灵运鹏脸胀得通红,眼底怒气喷薄而出。
李玄牧脸上难辨喜怒,眼底掠过阴冷,转瞬即逝,很快双眸平静,如幽潭:“剑灵认主,本就不易,我门有两名弟子自剑冢取剑,已是不错,但…”他话锋一转,“去之前我嘱咐过,禁地不能久留,当日进当日出,否则会有危险,何以留至次日,将我的话听做耳旁风不成?”
谢青辞瞧过屋内跪着的几人,没有开口的迹象,张唇正想出声解释,晋泽探口而出:“师父,师尊,我知错,”他引咎自责,“我不该因为好奇,带师妹擅闯禁地。”
灵尤珞凶巴巴瞪了眼晋泽,灵运鹏轻咳一声,她收回视线,瘪了瘪嘴,貌是心非:“尤珞也知错了,不该好奇尚异,弃门规于不顾,私入禁地。”
两人竟是主动揽过这事,道明缘由在于他们身上。
李玄牧审视跪着叶添,晦暗无光的脸上罩着层淡淡寒。
叶添双腿曲起,身子后靠,牵拉着眼皮,平白矮了身旁同样跪着的谢青辞几分。
好半晌,李玄牧脸上才恢复原色,悠悠道:“既已取剑,想要更进一步,你们更需勤加修炼,”他话锋一转,“但入禁地坏了规矩也是该罚,你们几人去慎行堂,领刑缚灵鞭一百鞭。”
晋泽松了口气,灵尤珞不满地盯着主位高台,忿忿不平,灵运鹏避开她愤愤的目光,一副默认的模样,灵尤珞失了依仗,只沉声道:“弟子领罚。”
谢青辞:“弟子甘愿受罚…”
晋泽:“弟子领罚…”
叶添蹭地站起,惊得屋内高台上的人俱是一惊,灵运鹏先问:“你要干嘛?”
他伸手拉起进屋后就默然的知夏:“去领罚啊。”
其余三人还跪着,叶添四下看看,心不在焉道:“要没别的事,那我们先去领罚?”
灵运鹏对上叶添就觉得来气,眼一闭干脆不看他。
李玄牧目光沉沉地看了他良久:“起来吧,都去吧。”
余下三人一溜烟地起来,待到门口时,声音自身后传来:“青辞,你留下,为师有些事问你。”
门口两人身形皆是一碍,灵尤珞和晋泽抬眼,恳求地望着他,谢青辞避开眼,不看两道期盼的眼神。
几人走远后不久,一只莺鸟落在房檐。
屋内堂主跟着离去,宗师还在。
李玄牧高坐首处,无形的威严在屋内散。
谢青辞跪在地上,背脊僵直,低头:“有负师门所托,弟子知罪。”
“有关禁地的情形,青辞你细细说来?”李玄牧未直说,轻掀眼皮,言语淡漠,“不要有任何遗漏。”
谢青辞飞快抬眼,瞧了眼坐于高位的人,扫过两边的宗师和二掌门,心下已知当下师父心情不悦,俯首道:“我三人自剑冢取剑,叶添师兄对神剑并无太大兴致…”他顿了顿,窥了眼高位。
灵运鹏急燎燎开口:“那他进禁地到底为了什么?”
“运鹏,”李玄牧声音不大,话语间闪过不耐,“让他说完!”
“从阳剑先是定了叶师兄拔剑,不知怎的又换了知夏。”他知无不言。
李玄牧:“她拔出来了?”
“是,”
“可有异样?”
他迟疑片刻:“从阳剑启了剑阵。”
“从阳剑无主,自个施了阵?”灵运鹏震惊。
“她可有解阵?”李玄牧继续问。
谢青辞抿唇,斟酌着回答:“我三人解阵。”
李玄牧眼觑着他,端着审视的目光,眼神凌厉:“既是三人解阵,去前为师可有嘱咐你,必持从阳剑?”
“弟子牢记于心。”
他视线落于霜吟剑之上:“如此局面,为何?”
谢青辞跪着,脊背笔直,他缓缓抬眼,一字一顿道:“弟子不愿。”
屋内几人呼吸一滞,他铿锵有力道,“世间灵剑不止从阳剑一把,弟子相信,没有从阳剑,也能斩天落长虹。”
屋内看向他的眼神各自有异,他如苍松翠柏,秉节持重,任人打量。
李玄牧:“霜吟也是把好剑,可过去多为女子所用。”
“剑乃兵器,无谓男女。”谢青辞坚定,“在我手上,定会为我所用。”
“好!”久坐不言的大宗师突然开口赞叹,“疾风知劲草,坚心如铁石,”他目光炯炯看望李玄牧,“你当真有个好徒弟!”
其余几位彼彼点头。
“也罢,”李玄牧面容松动,“从阳剑虽是柄好剑,但也并非他不可。”
谢青辞跟着舒了口气。
李玄牧:“关于禁地之事,可还有其他的吗?”
谢青辞按照回忆细致讲述禁地的景色,停了的法阵,以及他们如何通过幽谷进的剑冢。
“青辞,”李玄牧打断,他要听的不是这些细枝末节,他沉吟:“你们是否往西前去?”
终究还是为了这事。
谢青辞道不明此刻的心情。
干涸妖血黏在白玉竞台上,狐妖口中的说辞,干瘪的妖尸,笼内毫无生机的妖,以及前一晚晋泽和尤珞苦苦的哀求。
还有那日,禁地外一战。
他为之骄傲的师门,似乎与他所想并不一样,抬眸的瞬间师父此刻神情映入眼底,他脸上隐含期待。
师父期盼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呢?
谢青辞闭上眼:不要相信自己看到的,也不要相信自己所听见的,用心去感知,尔后决定自己要不要去做。
崭新而奇异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
“不曾,”他缓缓睁眼,第一次撒谎,“出来时,梼杌对师妹和师弟紧追不舍,我们不得不迎战,后来掉入幻境,为解开法阵,颇费些时辰。”
此言便是解释他们于次日出禁地的缘由。
“为师知道了,”李玄牧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松了口气,面色缓和,命令道,“你下去吧。”
谢青辞原本直挺挺端着的背放松,只一瞬间,愧疚如夜草在谢青辞心中疯长,又在心上刮起的风中倒伏在地,二者相互较量,动摇着他原本坚定的信念。
他匆匆离去,踏出屋内的那刻,缓缓喘了口气,后背渗出层薄汗。
所有的镇定,都不过佯装。
昨日灵尤珞和晋泽猜到今天会留他单独问话,苦苦哀求他隐瞒困妖刑牢一事。
在他们心中,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昨日他本是严厉的拒绝的。
可今日情形,或许是因为师父奇怪的态度,又或者是他心软了。
一念之间,他心态转变,说出了那些话。
瓦檐上莺鸟扑扇两下翅膀,往前踱了两步,并未离去。
屋内,众人三缄其口。
灵运鹏打破宁静:“我就说困妖刑牢定是那狐妖所开,你非得问过青辞,现下信了吧!”他坐立难安,猛然站起,抱怨道,“昨日司珏不在刑牢看守,生出诸多事端,今日更是好,宗门事物好似与他无关一般,面都不露!”
他对司珏积怨颇深,“众目睽睽之下,揽着妖女离去,简直将门规视若无睹,说实话,下令内门弟子说不得将此事传出时,我的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昨日一事,在宗师间早已传开,几人纷纷点头赞同灵运鹏所言。
想必几人对司珏积怨不少。
李玄牧沉吟半晌,问道:“禁地所有的妖都逃出去了?”
灵运鹏愣神,闷声道:“听司珏那意思应当是的。”
“你没进去一探究竟?”
灵运鹏面露嫌恶:“我进去干嘛?困妖刑牢一贯都是司珏管的。”
“真是那狐妖放走的?”李玄牧面露疑色,“司珏昨日不在,可有说明缘由?”
“不然呢?那狐妖妖力你也见着了!再说就尤珞他们群孩子我还能不知道,他们哪能过西边那些法阵吗?至于司珏,你觉得他会跟我说原因?他压根不将我们放在眼里!”灵运鹏义愤填膺,“谁知道他为什么刚好不在,说不准就是他放走的!”
“不是他,”李玄牧斩钉截铁,“他对妖积恨已久,逢妖必杀,如果不是他,困妖刑牢根本建不起来。”
灵运鹏正想反驳,李玄木眉头紧锁,扭头看向大宗师,“闻宿,若再有买客便拒了。”
闻宿犹疑:“过些日子,那边要,”他面色复杂,打量着李玄牧的神情,“早前日子便答应了。”
“把那妖女交过去,”李玄牧眼神一凛,“留不得了,怕是外人已经查出了什么。”
“这,”灵运鹏脸上带着诧异,“我们做的隐蔽,怎会…”
“前些日子在山下,看管不慎,跑了只低智妖。”闻宿额角冒着虚汗交代道,“寻那小妖时,偶遇齐纯铭。”
“你也真是忍得住,回来一声不吭,”灵运鹏听闻急得来回踱步,停至闻宿身前,冷笑道,“憋到现在才说,想必这些日子不好受吧。”
闻宿身旁的人捺不住,高声道:“灵运鹏,这些脏事不用你去做,你是乐得自在,你怎知我们没有尽心尽力!瞒着,为什么瞒着?难道这是什么可以大肆宣扬的事吗?”
“那你们回来至少可以知会一声,也不至于此。”灵运鹏脸上有点挂不住。
“知会了又能如何,难道你要下山吗?刑牢没看好,倒怪到我们头上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
“够了,”李玄牧呵斥,“事已成定局,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运鹏你知会司珏把禁地刑牢的痕迹抹掉,不要让任何人再有察觉,没有证据,我们只需说是受狐妖蛊惑,妖大举攻击正青即可。”
“那九尾狐真要交出去?”闻宿坐立难安,“没了九尾狐,日后再难诱妖。”
他朝灵运鹏暗递眼神,灵运鹏立刻接话,“司珏那边…”话说一半,但在场的人都懂。
如今困妖刑牢的妖大多都是靠那九尾狐妖诱拐而来。
司珏与那九尾狐妖关系非浅,若他护着那妖,只怕无人敢硬抢。
他们无非是想留条退路罢了。
李玄牧哪能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壁虎求生还会自断尾翼,如果要想将自己摘干净,怎可能不付出点代价。
他冷凝着脸,声音冰寒:“先解决眼前事,近些日子避风头,不可再掺与此事,日后的事,日后再做商议,这条路子我们已经走熟了,日后捡起来不是难事!至于那九尾狐…”他语气强硬,“司珏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容不得他,当初既选择归顺师门,往日容他放纵,都是小事,可现在是什么情形,怎可容他再任性,”
他望向闻宿,眼底闪过暴戾,“你们下山遇着其他人都好,偏遇齐纯铭,想必叶添此来为的就是探此事…怪不得他对神剑无意,偏一门心思想入禁地!”
“他莫不是还想管我正青宫的事不成?”闻宿身旁人冷哼一声。
灵运鹏与李玄牧对视一眼,未接话,李玄牧定音:“此事无需多说,就这样定下,下去吧。”
两人告退,灵运鹏见人走远,急忙道:“他是不是查出了什么?”
“应是没有,”李玄牧眼底寒芒闪动:“退一万步说,查出什么又怎样?杀几个妖算得上什么,不过替天行道罢了。”
“若是查到我们…”灵运鹏眼里划过惧意。
“那又如何,他黎弘凌何以成惧,百年前无力阻止,百年后也一样,不过一介懦夫,叛离正青而已,成大事者不谋于众,”他冷眼睨视灵运鹏,“你如今越发不镇定了。”
屋檐的莺鸟从容不迫地扇动翅膀,拖带着秘辛往空中飞去,疾速飞越慎行堂,低啼两声。
慎行堂外,俩俩而行,一前一后。
晋泽见灵尤珞不悦,安慰道:“没事的,师妹。”
“怎么没事!”灵尤珞气急败坏,“一百鞭!”
昨日她对着灵运鹏百般娇嗔,素日里疼爱他的父亲,这次愣是没松半点口。
一百鞭,她想到知夏之前浑身是血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走在前面的叶添闻言回首,瞥了她两眼,悠哉悠哉地开腔:“你若帮她受这一百鞭定会无事。”
叶添看热闹不嫌事大,三言两语挑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