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门边的女?人,他们之中一个稍有些谢顶的白发老头率先起身,与她打招呼:
“欸?小乐回来啦。”
于知乐认得他,袁羌义,她的小学老师。她念高一的时候,他也升级成?了陈坊小学的校长。
十多年前教她时,袁校长的头发还没这般稀疏,但精瘦的身材和不算浑浊的大眼?睛让年过六旬的他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
如?今他已经?退休,但镇上人还是会尊称他一声,袁老师或袁校长。
于知乐礼貌地唤了声:“袁老师。”
“哎。”老人笑了笑,应下。
袁羌义身旁就是她父亲,她能感觉到?爸爸在看她,但她视线直接越过,恍若未见。
袁校长坐回去?,徐镇则拍拍他身侧空位,面?带慈色的叫她先坐。
果真?在等?她,于知乐径直走过去?,入座。
花了几秒判析一圈,她发现来人皆是镇上颇有名望和话语权的长辈。都认识,所以也没什么可惧之处。
于知安也亦步亦趋跟在姐姐后面?,被于父用一句“小孩跑来干什么”给吓了走。
目送儿子回了房,于父拿眼?旮旯瞥于知乐,沉声道?:“还知道?回来啊。”
徐镇长不理?解,问道?:“小于去?哪了?”
于父轻哼:“谁知道?。”
一段对话过去?,于知乐未曾去?看她父亲一眼?,她笔直地正视前方,面?上无波。
大概察觉到?了于家父女?间的矛盾,袁老师拉回正题:“小乐,你回来的刚巧,我们正聊到?你。”
他拿起手边一包软中,抽了根递给于知乐。
于知乐摇摇头:“谢谢,不抽。”
“戒了?”
“没,这会不抽。”
抽烟是坏习惯,镇上鲜有女?人好这个,于知乐算个特例,大家也不新奇。
袁老师也不强迫,往自己嘴里叼了根,而后把烟盒搁回原处。
旁边有个老头借火,他也顺便把他的给点上了。
徐镇长望了眼?于知乐和她父亲:“刚才已经?和你爸说了,但他叫我们亲自跟你讲,所以我就开门了,我们这边呢,先不管年轻人想法,还是坚持不拆。不想拆的道?理?,我们也讲不清,”
老人在自嘲:“你就当一群老不死的,心里迈不过这个坎,人年纪越大越固执,不忍心看着?这地方比我们先去?。”
“春节之前景总又来找过我一趟,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说到?这里,徐镇黯然:“威胁我啊,说年后他就不亲自管这事了,费神,他要么撂担子找政府出面?,要么找拆迁公司负责,回头暴力强拆出点什么事故,别赖他头上。”
于知乐:“……”
徐镇慢吞吞讲下去?:“我们知道?你和景总关系好,想你再给他说说,拆迁的事急不得,多商量总比草率决定要好。”
于知乐并未矢口否认,只问:“我和景总关系好,你们听谁说的?”
“看不出来么,”张思甜的父亲掺进了话题:“甜甜隔三差五就搁她妈妈那?说你命好,有高富帅追求你。”
于知乐弯唇,眼?底磊落:“他追求我和我劝他别拆有关系吗?”
袁老师抖了抖烟灰:“别多想啊小乐,我们不是来逼你,就我们坐的这屋,你是房主吧,你就忍心拆了?”
于父轻蔑吭气,直道?女?儿别有用心:“你们让她去?劝拆迁商?老太婆死之前想不通非要把房子给她,她巴不得早点拆呢,拿到?钱,自己跑出去?过快活日子。不孝女?,几年前就想撂下我们跑了,别以为?我和你妈不知道?。”
说到?最后,中年男人死盯着?她,忿忿不平得很。于知乐听得发笑,只字未言。
到?底是知识分子,袁老师听得颇为?反感:“中海你怎么这么说女?儿呢,你们家这几年多亏小乐了,大家都看在眼?里。知安现在读大二,没小乐他大学都上不成?。”
是啊,一时间,附和声起。
“是是是,她了不起,”于父满口挖苦:“我几年不在家,她早跑我头上来了。”
见气氛不妙,徐镇长赶紧来中间缓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话,”他和气地对于知乐笑道?:“小于,我就想问,你自己心里想拆吗?”
于知乐没作声。
于情,她不想辜负奶奶的千叮万嘱;
于理?,陈坊还是拆了最为?简单合适;
袅袅烟气漫进于知乐鼻腔里,很多人讨厌二手烟的味道?,但于知乐习惯了,在铺天盖地的烟草味里,她反而寻到?了些微异常的平静和清醒。
她开始整理?思路,脑子里那?些黑团团的线还布得分外凌乱,但唯有一根不同一般,它是白色的,突然从浑浊中荡漾出来,散发着?幽幽辉光。
于知乐微微启唇,反问:“你们坐在这,找我就有用?太高估我了。”
感觉到?女?孩要拒绝,袁老师回道?:“不是高估你,是什么办法我们都要试试,你现在和那?边走得近,也是一个机会。”
于知乐微妙地笑了笑:“那?你们现在,是准备让我去?求情?让那?边再多给陈坊一秒钟?”她停顿数秒,整合措辞:“底下的话没有不尊重您们的意思,徐镇长先前也找过我一次,我和景胜说了,他坚持他的意见,之后再无下文。我以为?这事不会再到?我这头上来,但想不到?的是,今天还是来了。”
“新年第一天,在这个镇里最德高望重的你们,结伴跑到?我家来,就是为?了把宝全部押到?我一个晚辈头上?”
她有条不紊:“我觉得你们错了。”
“你们不该这样。”
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很是焦急:“那?你说说看!我们应该怎样!还能怎样!”
“我们都在陈坊活了这么多年了,我有二十年,你们有五十年,六十年。对这里知根知底、饱含深情的你们,却?要孤注一掷,把希望全寄托到?敌人那?里。”她说得铿锵有力,几乎在一刻间点醒了所有人。
袁老师是个聪明人,他已然明了她话里意思,继而给出自己的看法:“可我们老了啊,没有那?身体和力气对抗了,年轻人也不在家,就算在也未必能想得到?一块去?。”
口腔莫名发干,于知乐咽了咽喉咙:“你们找我去?说情,和求着?对面?别拆有什么区别?别人都砸到?家门口来了,你们还要跪着?磕头,抱住他腿求饶?”
于中海听不下去?了,训斥:“你跟长辈讲话什么态度呢?”
他身边老头抬手:“让你姑娘说完,她说得在理?。”
“我奶奶说过,陈坊是你们,也是我太爷爷那?一辈辛苦建设起来的,有汗水有血性……”说着?,她有些钝涩,不知是源于心里还是眼?底:“都不想着?靠自己力量去?护住它,而是等?待对方心软施舍,就算一时半会能拖下去?,陈坊早晚被拆的命数也绝不会变。”
徐镇闻言心惊,半晌无话,数秒才叹息:“能怎么办?就像老袁说的,大家都老了,能怎么办?时代早已经?不是我们的了。”
“时代不是你们的,但家是你们的,记忆是你们的,感情也是你们的,为?什么要对这地方爱这么深?因为?是我们的故乡,想留住家,难道?不得靠自己?”于知乐维持着?面?色镇定,对于几分钟前,在心里的乍现灵光,她其实也没什么底气,但她还是决定把它说出来:“你们年纪大了,是没法跟他们硬刚,但我们还能文斗。”
袁老师现在很信服这帮年轻人活络的脑袋,与时俱进的思维。
他双眼?一亮:“你说,你什么建议?”
客厅里安静彻骨,有人掐灭了烟,仿佛它也能发出声息。
于知乐扫了眼?所有人,好几双饱经?沧桑,此时也满怀期待的犀利眼?睛,此刻放都在她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自己的想法:
“我在想,能不能……为?我们的陈坊申遗。”
话音刚落,满屋沉默,继而窃窃私语。
一个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镇子,却?需要这样陌生宏大的诉求和挽留,让在场所有人,想都不敢想。
“会很麻烦吧。”有人提出异议。
于知乐回道?:“不试怎么知道??陈坊的弄堂很有特色,但依北京胡同看,申请物质文化遗产的可能性极小。但我们不用非得申请物质文化遗产,我记得上海有类似的建筑风格,就成?功申到?了国家非遗,我们也可以试试这个,不光建筑,还有这里特有的风土民情,传承手艺,我们的弄里戏,织锦技艺,漆器工艺……都可以一试。”
袁老师颇为?讶异:“你是刚想到?的?”
于知乐望回去?:“是,前年我去?上海待过几天,逛过田子坊,那?儿的弄堂与我们大同小异,但上海弄堂的房子洋气偏重,我们更趋向?于国风。”
言及此,女?人唇角微勾,眸里忽然闪现出一种格外鲜明的自信神采:“发现了吗,陈坊有这样多的资本?,为?什么不配活着?,那?些早就入土的先辈,苦心创造留下的时间精华,难道?是为?了让我们伏在现代商业文明面?前苟延残喘,难道?不是为?了让我们保护也好保护我们的最佳途径吗?”
一番话,令袁老师毛骨悚然,同时也精神抖擞,他紧迫地追问:“申遗的流程你查过吗?是要向?政府申请?现在官.商好得很,怕有些难办。”
这根救命稻草,让悬崖边的徐镇长终于找回了劲头:“再难走的路,也要走走看,万一走出去?了呢?”
于知乐拿出手机查,两?面?人都凑上前看,末了她答:“文.化.部门,文化局文化厅吧。”
“文化厅?”袁老师突然笑出了声,有巧妙,也有庆幸。
旁边徐镇也跟着?想到?:“你家慕然就在省文化厅上班吧?”
袁老师兴冲冲掏出手机,离远了眯着?眼?拨号:“是啊,太巧了!真?是太巧了,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景胜:我没出境就算了,被自己女朋友称作“敌人”也罢了,最后出场的这位,又他妈又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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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下啊,上海弄堂是有一项建筑方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石库门里弄建筑营造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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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去医院,明天去,所以我更了。
要是明天回来早,我就更个短小,要是回来晚,就不更啦。
反正大家后天早上再刷就是,没有就是没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