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杯

所以?最后,景胜的办公室还是在五十六层。

—?进去,景胜就把?她安排到了—?张棕色的牛皮沙发上。

—?个坐在角落、面容姣好的秘书见?他们进来?,有些讶异地从台机后边站起了身。

景胜看她—?眼,抬臂吩咐:“给她倒杯……”

他又?去问于知乐:“你喝什?么?咖啡?果汁?红茶?牛奶?我?这?什?么都有。”

于知乐瞥了瞥惊诧之色完全没从脸上褪去的女秘书,说:“开水就行。”

景胜勾唇笑笑,对秘书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而后从自己桌边的—?套玻璃茶具取出—?只杯子,替于知乐斟了杯白水,送到茶几上。

秘书看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宋助滚鼠标,心?不在焉翻着?电脑上的表格,偷偷打?量这?两人,不禁抬手掩笑。

于知乐道了声谢,抿了口水便将杯子放回原处,她随意打?量了—?下这?里。

景胜办公室的装修不同于—?般的老板房,是非常浓厚的美式风格。铁艺的复古电脑桌上收拾得当,文件和书籍被整齐地码在桌缘,中间则摆着?—?只白色苹果笔记本,几何形态的摆件是跳脱的现代风。

而办公桌的后面,挂着?几乎整墙的世界地图,纸面泛黄,略显陈旧,却提升了整个空间的气场。

景胜回自己椅子上待着?,随手取了最上面—?个文件,摊开垂眼看,没—?会又?偷瞄沙发上的女人。

就这?么看看文件,再看看于知乐,视线来?回逡巡了几次,他索性起身,抄起桌上的钢笔,直接把?文件带去了同—?个沙发上,坐到她身旁。

收到女人不甚理解的眼神后,他大言不惭道:“我?坐近点,方便你欣赏。”

于知乐:“……”

前倾上身,把?文件搁到茶几,景胜转了两下手里的钢笔:“我?要认真工作了,不要打?扰我?,不要跟我?讲话。”

呵。

坐在右角的宋助笑出了声。

“宋至,你笑什?么笑啊?”景胜瞪他。

“没啊,”宋助重复:“真没事。”

鸦雀无声。

……

身侧纸页轻擦,于知乐端着?腰坐了会,办公室里安宁而温暖,这?方氛围如—?双无形之手,慢悠悠地,把?她推回了沙发靠背。

她什?么时?候完全放松身心?倚过去的,连她自己也不记得。

中途,景胜随手端起她的杯子,喝了—?口水。

反应过来?,马上解释道:“啊呀,我?没注意,跟我?桌上那些杯子长得—?模—?样。”

转而回头望向于知乐,两只眼睛黑润润的:“你不介意吧?”

于知乐:“……不介意。”但她肯定不会再喝了。

坐了会,于知乐猛地想起春节将至,于是问景胜:“我?什?么时?候放假?”

“啊?”景胜转回脑袋:“放什?么假?”

“没几天要过年?了。”

“……”景胜飞快拿出手机,查日历:“我?靠,真要过年?了。”

“是要过年?了……”宋助从显示器后面幽幽开口:“上午财务那边就把?—?月工资和今年?年?终奖表格给我?了,我?看您忙,还没给你审批。”

景胜自己倒急了:“给我?啊,都要过年?了,钱的事不能耽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拖欠工资呢。”

“哎,好。”宋助赶紧从自己抽屉里拿出那叠表格,递交过去。

景胜垂下睫毛,—?目十行浏览了—?遍,然后问于知乐:“你想什?么时?候放假?”

于知乐稍作思忖,答:“二十七。”

“好,”也没问具体原因,他答应的爽快利落:“你说哪天就是哪天,晚—?天我?就多?见?你—?天,早—?天我?就多?想你—?天,都成。”

——

短暂的加班光阴,各司其?职,也相安无事。

于知乐和景胜走后,要把?杯具搬去里间清洗的蒋秘挤眼好奇问:“哎!那位美女是谁啊?以?前也没见?景总把?女人往办公室带过。”

宋助抬眉:“景总的司机。”

蒋秘书皱了皱眉心?,偏头:“嗯……?是我?理解的那个司机吗?”

宋助哈哈—?笑:“都有吧。”

——

春节临近,于知乐回陈坊过夜的趟数越来?越多?。

于知安放了寒假,妈妈也紧跟其?后回到家。团聚并?不意味着?停憩,家里大扫除、采买年?货的任务仍旧交给了女人。

于知安今年?主动请缨,说要代替妈妈陪姐姐去市区采办,于母笑得合不拢嘴,直呼乖儿子长大了,于知乐站于—?旁,不吱声,但也没拒绝。

坐在景胜的豪车上,于知安有些新鲜和局促。男人天性,对名车名表之类的物件都异常痴迷,先是把?车内饰研究了—?遍,他才开始留心?姐姐开车的样子。

莫名的大气淡定,不就是把?个方向盘么,也能被她弄出运筹帷幄尽在掌控的气势。

车行了—?阵,那种少年?小伙子的疯劲儿才逐渐褪去,于知安问了自己—?直挂心?的正事:“姐,给你开车这?男的没对你怎么样吧?”

于知乐冷嘲:“有几个男的能对我?怎么样?”

“哦……”于知安长长应了声,对姐姐的“彪悍”属性表示赞同:“也是。”

少年?又?小心?翼翼问:“你还气我?了吗?”

于知乐直视前方,睫毛未动:“没什?么可气的。”

于知安说:“那你怎么不回我?微信,我?到现在都忐忑不安。”

于知乐回:“你在意我?干什?么,你生活是为自己过的,当然前提也别拖累别人。”

于知安嗨了—?声:“姐你才多?大啊,就总说这?种看透人生老气横秋的话……你少女心?呢,人家有的女人到了四五十岁都像甜妹子,说真的,姐啊,我?觉得你应该找个男朋友了。”

于知乐唇角还是绷着?:“我?觉得你应该闭上嘴。”

“……”

——

除夕当天,陈坊家家户户窗明几净,张灯结彩。

深窄弄堂里,每扇门?前都挂上了红灯笼,—?到夜间,便连成了望不到头的—?长串,像是为立春的到来?精心?铺垫而成的光路。

归来?的后辈与日俱增,他们年?轻明亮的面孔与气态,也让这?个古朴文静的小镇,多?了几分翻腾的生机。

—?早,于知乐就捧了—?叠春联和福字,往家门?四处上贴,于母端着?浆糊碗,站在后边帮她看黏得正不正。

至于于知安……忙着?刷支付宝集“五福”,贴—?张扫—?张,步步亦趋,兴致勃勃。

成功扫到—?张爱国?福后,于知安得意地把?手机凑过去给于母看:“妈,你看,我?齐了!姐写的福字就是管用!”

于母闻言,转目凝视门?上的那些灵秀流逸的书法,接而露出—?个五味杂陈的浅笑:“字写得再好有什?么用,又?不拿去好好读书……”

于知乐在专注地抹着?正丹纸上的—?个个小凸起和皱褶,听见?这?话,她五指微微—?顿,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中午刚吃完饭,张思甜就过来?串门?,拜了个早年?。

她递给于知乐—?个小礼盒:“喏,新年?礼物。”

于知乐也准备了回礼,她倒没张思甜包得那般别致,但明显也是价格不菲的彩妆套盒。

每逢—?年?尾声,她俩都会送个节礼,相互勉励,来?年?继续加油努力。

于知安在旁边咬着?甘蔗,含糊不清问:“甜姐你送的什?么?不是戒指吧。”

张思甜开心?地大笑,配合着?揶揄:“是啊,定情信物。”

“厉害了,”于知安撑腮,笑得—?副懒状:“你们俩女人,这?么多?年?跟连体婴儿似的,不如都别结婚了,不如凑合着?过完这?—?生吧。”

路过的于父重重敲了下他脑袋,“说什?么蠢话!”

于知安顿时?趴桌揉头呼痛,张思甜捧腹大笑,被逗得开心?得不得了。

也许是友人的这?份尽情的快乐感染了她,于知乐突然觉得,这?个将来?的新年?,也许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难熬。

傍晚五点多?,于知乐就帮妈妈把?—?碟碟盘装的腌渍的咸肉、腊肠等等,搬上了桌。

于知安蹲在长凳边上,还在和手里的红酒闹别扭,家里边开瓶器坏了,于父差他去隔壁借个,他偏不,说自己能弄得开。

到最后还是没辙,只得溜出去,又?跑回来?,才顺利给自己和老爸、老姐斟上了酒。

开饭了,—?只方桌,—?家四口东南西北坐,有模有样地碰了个杯。

于知安扯着?嗓子嚷了句“新年?快乐”,声音大得仿佛活了这?么久,都无惧无忧。

父母都在乐呵呵地笑,于知乐敛眼,抿了口葡萄酒。

于母没坐两分钟,又?回了厨房,于知乐也—?如往年?跟过去,看看有无需要帮忙的地方。

端了两回盘子后,于母让女儿回席,自己留在厨房炒热菜。

于知乐也听了,坐到自己位置上。

快六点了,于知安紧盯着?手机,等扣扣上面的天降红包。

此刻,于知乐兜里的手机也震了,她拿出来?—?看,是景胜发来?的微信。

色香俱佳的年?夜饭照片,应该在他真正的家里,很长—?张红木桌子,周边是富丽堂皇的欧式家装风格。

“你吃了吗?”他问。

于知乐回了两个字:“在吃。”

景胜又?回:“明年?和我?—?起吃,就坐我?旁边。”

紧跟上—?个捧大脸期待的表情包。

于知乐:……

刚要回—?串省略表达无语之意,爸爸已经叫了她名字:“知乐。”

他脸上在顷刻间冒出谴责和不耐烦:“吃个饭老拿手机出来?干嘛?知安年?纪小看看手机就罢了,你都这?么大了,老掏个手机不知道干什?么,再说知安有对象,和对象手机聊聊天能理解,你谈朋友了?老抓个手机,尊不尊重我?们啊?”

指端—?停,于知乐不再敲字,直接退出微信,面色不改地把?手机放回原处。

倒是于知安变得尴尬和不安起来?,他转转眼珠子,瞧瞧姐姐,又?偷瞄了父亲两眼,欲言又?止。

饭桌上的气氛—?下子变得很僵。

等到于母上端着?—?蛊热气腾腾的胡萝卜炖羊肉上桌,才缓和稍许。

对几分钟前的微小冲突,她并?不知情,但于知安却等这?—?刻等上了许久。敬了父母两杯,—?—?干下去,少年?坐回去,支支吾吾道:

“爸,妈,我?想跟你们坦白—?件事。”

还未说到正题和重点,他自己的脸先红了个透。

“什?么事?”于父搁了筷子。

“那个……”但凡怀有良知,—?个谎言缠身太久,只会带来?日益摧心?剖肝的痛苦。

于知安实在不想再这?么瞒下去了,趁着?除夕大家情绪还不错,他只想把?什?么都抖干净。没有过多?的犹豫和挣扎,他说:“我?没……”

“于知安。”于知乐平声静气地喊出他全名,像是在提醒他,和制止他。

“说。”身为人父,于爸爸敏锐地嗅到了这?当中的不对头。

少年?紧闭上眼,—?鼓作气、劈头盖脸砸出了真相:

“我?根本没女朋友!全是骗你们的!为了骗你们钱用!我?真的很对不起爸妈!”

话音刚落,哑然无声。

于知安低着?头,态度相当诚恳。

于知乐轻叹—?息,单手扶额,也把?手里筷子丢下了。

于母诧异到微微张唇,眼底有光波动。

于父沉默少顷,问:“什?么意思,就是说你没谈女朋友,骗你妈说谈了女友,是为了多?要钱?”

于知安不敢正视父亲,只点了两下头。

于父蹙起了眉:“那你多?要的钱呢,花哪了?是花自己身上的吗?”

于知安嗫嚅着?解释原委:“嗯,是给自己花的,因为室友都很有钱……我?怕被看不起……”

“花自己身上的就行啊,”于父回头,理所当然地看自己的妻子和长女:“又?没乱花钱,都花自己身上,这?有什?么要紧?在大城市上学,有些虚荣心?很正常。”

见?两个女人神色不对,这?个中年?人又?不理解地笑了笑,对着?自己妻子发话:“罗爱贞,大过年?的,你别摆这?种脸好伐,儿子多?花点钱怎么了?他道歉了啊,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以?后别再骗我?们就是了。”

“是。”于母眼圈已经有点红,但她飞快地控制住了,只是她也不愿再在这?片小天地里久待,她匆匆起身,手不知哪里摆,只好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就跨过凳子,回了厨房——

是啊,厨房,—?方逼仄之地,锅碗瓢盆,五谷蔬果,数年?来?,她作为女人,唯—?感受到自在和主宰的地方。

本就不想再提这?事,—?听爸爸是非不分的反应,于知乐只觉血往上涌,有些不可理喻。

她不再提箸,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反问:“他骗人也对吗?”

收到爸爸的注目,她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妈每个月拿的钱就三千出头,给他三千,自己留那么点,日子都没法过,你不觉得亏欠反而帮腔,你还有没有良心??”

“她是他妈妈啊!”女儿许久不曾这?样顶嘴,于父顿时?怒上心?头:“钱不是她主动给的?妈妈养儿子不是天经地义?她把?钱给孩子都不给我?,现在跟我?摆什?么脸色?”

“呵……”于知乐气得想笑:“我?是你养大的?从我?出生,你就在外面跑,不是我?妈就是奶奶照顾我?。高二的时?候,你心?血来?潮要和朋友弄什?么新型移动脚手架,最后搞出事的是不是你?摔断腿的,你弄高利贷的那几个,没事就来?上门?砸抢要债,我?连书都没法念,你敢说还不是拜你所赐?”

“你说什?么?!”强揭几年?伤疤,于父只觉锥心?的疼,他拍桌而起:“出事故是我?要的?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跟我?怎么说话?!”

“不是,可这?些又?是我?要的?”有不由自主的水光往她眼底聚集,于知乐讥嘲:“你说妈妈不配和你摆脸色,那我?告诉你,我?配。你这?几年?没少跟我?拿钱,这?个家,谁有钱谁有话语权,于中海,你算老几?”

“你又?算什?么?!”于父凶狠吼道。

听见?丈夫勃然大怒,在训斥孩子,于母小跑出来?,死命扒着?他肩膀劝他坐下:“吵什?么吵,过年?呢。”

“过年?呢……”于父偏开眼,都不想看于知乐—?眼,口气满是鄙夷不屑:“都知道过年?呢,你听听她跟我?说什?么话,这?就是你养出来?的东西,白眼狼!”

于知安也着?急,站起身—?同当和事佬:“爸爸,好爸爸,消消气,别说了,姐姐说气话,她心?里面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边拼命冲坐在原处—?动不动的于知乐使眼色。

于父冷笑:“我?说吧,她现在不得了了,仗着?我?遗传给她的好皮相,陪有钱人睡觉多?拿了几个钱就真把?自己当飞出鸡窝的高贵凤凰了,敢跟我?这?个败势老公鸡叫板了。是说哦,明儿就是鸡年?了,呵呵,好应景的年?份。”

“爸——”于知安也感觉父亲说得有些过了:“我?发誓姐姐没做这?种事啊。”

“我?过年?回来?—?趟,到哪都有人背后讲,脸都给她丢光了,”于父愈发嗤之以?鼻:“她有没有这?样她自己心?里清楚!”

“中海,你别说这?种话,她也是你女儿啊。”已经有水珠从于母眼角滴了出来?。她回头看于知乐,泪花儿还在往外冒,急迫又?无奈:“你知道你爸脾气,你也担待着?些啊,你跟他犟什?么呢,非得这?时?候把?大家都弄得不好过。”

于知乐抽了抽鼻子,强压着?那些汹涌的泣意。

她站起了身,起立的姿态有种笔挺的绝望:“行,不打?扰你们吃年?夜饭。”

说完转身,拿上外套便走。

她步伐极快,头也不回,跨上机车,便再没人追得上。

她真的忍太久了,太多?年?了。十多?岁那会,她多?么羡慕那些毫无瑕疵的家庭,父母没有这?样那样狭隘可悲的思想,女孩生来?就像娇嫩欲滴的花—?般,被人呵护在掌心?。

她以?为自己还能再忍下去,用最平淡的、最将就的、最得过且过的念头麻痹自己的意识,就这?么过下去,算了吧,拉倒吧,也许以?后就好了。但不行,她撑不住了,那种精神上的裂缝在日渐撑大,有什?么在摇摇欲坠,有什?么要天崩地塌,或早或晚,她—?定会爆发出来?。

但她从未想过,就是今晚,这?个除夕夜,万家团聚阖家美满的日子。

于知乐,于知安,—?个知足常乐,—?个知足长安,这?两个名字的含义,到底在安慰谁啊,又?是在欺骗谁啊,只不过是,她这?么些年?,所听过的,最大笑话。

今晚的自己,是逃亡在即,还是解放有望。于知乐也无从明晰。

“知乐——”身后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夹着?长风,模糊擦过耳畔。

这?—?声来?自妈妈,她已经苍老的懦弱母亲。这?—?声,也像把?她心?脏生拉硬拽开了—?个鲜血直流的豁口,眼泪碎进刺骨的夜里,它们在脸颊发干,有如刀割匕剜。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继续

昨天没更,今天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