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金风玉露

长平县主帮苏晚打圆场,笑道:“谢九郎诗词一绝,品貌出众,才学名重天下。方才见你这小娘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想必素日里没少读他的诗歌。”

苏晚瞬间领会长平县主的心思,顺着台阶往下走,解释道,“刚刚脑中灵光一闪,便冲口而出,因谢九郎这两句诗歌实在是绝妙佳句。”她又吹捧了一番谢九郎。

只要事关谢九郎,五姑娘玉溪便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当下有些气鼓鼓的干瞪着眼,不知说些什么来反驳。

席间有人说:“不过,终究不是自己的佳句,该罚酒!”

“可还有新作得的诗句?”长平县主问。

苏晚生怕再念上一句诗词,又换另一位小娘子站起来控诉她,这是本朝某某作的诗句,这事便要没完没了,丢脸一次够了,两次三次,纵然她自诩脸皮厚,心理素质强大,都不能被反反复复的鞭笞。

大女子能屈能伸,苏晚干脆利落的端起杯盏,一饮而尽,此举一出,没人再说她的不是。

落座时,身侧的卫四投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眼神。

苏晚双颊不禁一热。

卫四自觉两人都是个肚中没墨水的,凑过来,嬉笑道:“无碍,无碍,多喝点美酒也是无妨。”

几轮下来,苏晚空腹喝了不少酒,头有些晕,以手撑额,半闭眼歇息,宴席上吵闹声渐渐飘忽远离,不知不觉,她伏案而睡。

日薄西山,薄暮冥冥。

宴酣,众女陆陆续续的离开。

五姑娘玉溪在马车上等了好一会儿,她仍在生苏晚的气。

长平县主的婢女前来禀,说苏晚酒未醒,不好搬动,待会儿酒醒县主再派人送她回去。

玉溪本不在乎苏晚,归途不想与她同坐一车厢,不过担忧祖母责骂,听闻此言,没多想,当下吩咐仆人启程回府。

苏晚被长平县主的婢女搀扶入耳房歇息,天色将晚,房间晦暗。

婢女给她灌下醒酒汤后离去,房内只剩她一人。

喝了醒酒汤后身子出了一身汗,面颊上的晕红渐渐消散。

房间无风,纱帐轻拂,床榻一沉,一道颀长的身影坐在床畔。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脸颊,她的身子因为醉酒微微发烫。

他的手冰冷没有温度,苏晚下意识的蹭了蹭,缓缓地睁开眼,眼神迷茫,没有焦点。

“我都听说了,”花宴上发生的事他都晓得。他好似从来都不了解她,上一世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太短,当他发觉自己渐渐喜欢上她时,她宛如“薄暮之景”,转瞬即逝,离他而去。

当然,她没给他了解的机会,上辈子的她好似镜中月,水中花,容色姝丽,品貌出众,惊才绝艳,出色得不真实。

现今的她,如明珠蒙尘,没有出色的容颜,才情普通,普通得不起眼,只有他知道,未来的她是如何风华绝代。不过,无论是普通的她,亦或是国色无双的她,都是他的惦念一辈子的心上人。

他从怀中取出手帕,浸入铜盆中的凉水,再拧干,给她擦拭脸颊,动作熟稔。

照顾她,上辈子他干得多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鼻尖暗香盈绕。

头好疼,好晕!

“我在哪儿……”她轻声呢喃。

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半闭着眼,意识不清。

他帮她按摩额角,缓和她的难受。

“回去的路上。”他回答。

“回去……”

她缓缓睁眼,盯着他的下颌看了许久。

“你是……”想了半天,她口齿不清的说,“庾指挥使。”

“叫这么生疏?”他哄道:“叫瑾表哥。”

她不语,嘟囔一声不要,又闭上眼,再睁开,疑惑:“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的唇边浮现充满冷意的笑容,耐心解释:“送你回侯府。”

“哦。”

她打量他出神,眼神迷蒙,说:“指挥使,有没有人夸过你长得好看。”

时过境迁,她仍然记得初见雨幕下的惊鸿一瞥——他撑着伞,伞下,露出苍白的下颌,毫无血色的唇色,一双阴鸷淡漠的丹凤眼,依旧难掩风华。

“有,”他说,“后来他们都死了。”

她呆了呆,再开口问:“所以,我也会死。”

“不会,”他说:“没人可以让你死,我也不例外,除了你……”最后三个字突然放轻,轻飘飘的,难以听清楚。

……

……

赶车的车夫从侯府的侧门入,没一会儿驶入二道门,车夫大声说,“姑娘,到了。”

苏晚酒醉惊醒,她好似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趴在庾怀瑾的膝上,哭哭啼啼的哭诉自己在花宴上丢人现眼。对方轻抚她的秀发,低声哄她,她不知哪里来的委屈和眼泪,没人安慰她倒好,有人哄她,她反而矫揉做作的放声哭起来。

“若是真委屈,不如我下药,帮你把她们都毒哑,如何?”似玩笑,又一本正经,不似假话。

好狠毒,他这话一出,梦中的苏晚的哭声立马止住,只敢抽抽搭搭的吸鼻子。

过会儿,她同他讨要香囊,他自是不给。

她解释,说这香囊不是她的,是她的三姐姐玉瑶送给她的。

他眉头轻蹙,眼中浮现一层薄薄的冰霜,当下摘了香囊还她,并告诉她,“算是你欠我的,我要你亲手绣一个荷包。”

她没多想,欢欢喜喜的应了,浑然忘记自己不会女红一事儿。

“做、做梦了,”她揉了揉自己的眼,又揉揉脸,痴痴道:“噩梦,好吓人。”

她脸上落下几道因酒醉酣睡的浅浅印子。

方才的梦历历在目,真实得吓人,她反反复复的念叨这一定是梦。

不过,她怎么会梦见庾怀瑾,他们根本不熟!

“姑娘——”抱琴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她说:“姑娘,您酒醒了吗?轿子备好,若是醒来,便可以下来,时辰不早了……”

苏晚应答一声,掀帘动身下马车,弯腰低头的瞬间,看见腰间系着的香囊,她愣了愣,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变得苍白。

“不……不是……”不是梦!

若不是抱琴眼疾手快扶住她,她差点儿坠下马车。

“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酒还没醒?”抱琴担忧道。

苏晚心不在焉,木讷的点点头。

原本以为自己会没食欲,没想回到翠玉轩,丫鬟们备好晚膳,满桌佳肴,苏晚不禁食指大动,当即大快朵颐。

微风习习,携着院中草木清香。

苏晚躺在窗牖下的美人榻上,抱琴与怡翠并两个小丫鬟伺候她,抱琴与怡翠坐在木杌上打扇帮她吹散开在榻上的墨发,另外一丫鬟在她的发上抹玫瑰头油,还有一丫鬟按摩。

她昏昏欲睡,不忘问抱琴:“你的女红如何?”

想着,又添上一句,“比之三姐姐怎么样?”

抱琴如实回答,她女红一向是丫鬟里出色的,但是姑娘拿三姑娘与她比较,她不敢僭越,少不得谦虚一番。

“嗯……”苏晚说,“抱琴,你帮我做个荷包。”

“姑娘要什么花样的?”

“花草树木,珍奇异兽,亦或是……”

苏晚思索,该绣个什么花样给他能顺利交差。

男女大防,苏晚怕被人发现落下口舌,等下污蔑她私相授受,与锦衣卫指挥使有私情,污蔑她的清白,她虽然不在乎这些虚名,但是架不住世人嘴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送他荷包一事儿,怎么看怎么危机四伏!

寻常清白小娘子哪里会送外男贴身的绣物,即便他们两人之间是有亲戚这一层关系存在,不过,古代表兄妹之间是可以通婚,如此一来,两人的干系难以言说清不清白。

思及此,她咬牙,在心中反反复复的骂他。

不送,会死;

送,可能也会死。

但是……不送,会死得更难看一些。

苏晚衡量二者,很快做好打算,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不说,谁知道这荷包是她送的,除非……

抱琴与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会轻易的出卖她,变故在他。

他要她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人命如草芥,她在心中叹息。

“仙鹤如何?”

过了一会儿,苏晚改口:“算了,他不配,绣花好了,绣……”

“桃花。”

“花前花後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苏晚的指尖扣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拍子,念道,“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抱琴打扇的动作一顿,又继续打扇,谁说她们姑娘才疏学浅,毫无才情的,胡说!

没过两日,苏晚在观鹤斋的池边喂鱼,一边喂鱼,一边满脸幽怨的吩咐抱琴,让她不用绣荷包,她要亲自绣。

池中养的锦鲤长势喜人,吃得圆圆润润,胖得快游不动。

太夫人戏谑的称,按照菀姐儿这样喂下去,过年这些鱼儿得胖成肥猪儿。

苏晚不理会太夫人笑话她,照例这么喂鱼,喂完鱼儿,对池中的锦鲤许愿——“锦鲤啊锦鲤,看在我养你白白胖胖的份上,信女愿意荤素结合,盼他大人有大量,赶紧得失忆症,忘记此事。”

为了学习女红,苏晚偷偷潜去兰香轩找三姑娘玉瑶,赏花宴归来,太夫人下令,不许任何人去探望玉瑶,要她专心绣嫁衣,等嫁衣绣好,才能出院子。

不过,苏晚一身反骨,仗着太夫人宠她,全当耳边风。

作者有话要说: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唐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