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多雨,午后下了一场雷雨。
雨水落在庭院的芭蕉叶上,打在海棠花叶上,从屋檐滑落,发出簌簌声响。
窗牖未关,细雨飘摇,随风潜入内。
屋内寂静,案几上摆放的狻猊香龛吞吐烟雾,丫鬟推门,脚步轻盈的入内,把窗牖阖上。
随风飘散的床幔落下,拔步床上双眼紧闭的男人眼睫轻颤。
顾盛身披蓑衣,冒雨行来,及廊下,他止住脚步,似乎怕惊动屋内人。
站在廊下,他脱掉身上的蓑衣,交予旁人,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压低声音,问:“指挥使醒来了吗?”
守在门口的锦衣卫回答:“指挥使尚未清醒。”话落的瞬间,丫鬟从屋内打开门,语气如故,说,“顾大人,指挥使叫你入内。”
闻言,顾盛脸上的惊讶神色一闪而逝,他大步流星的走入内。
拔步床上,男人半坐起身,光着膀子,身上缠着绷带,单披外衣,脸色苍白如纸。
顾盛行礼,“指挥使大人。”
锦衣卫指挥使庾怀瑾。
庾怀瑾眼睫轻颤,短促的笑了一声,嗓音嘶哑,说:“现在是太初九年的夏天?”
顾盛不解指挥使为什么明知故问,老老实实的说“是”。
“东厂督主,宣邵。”庾怀瑾眼底泛冷意。
顾盛会意,立马道:“指挥使是说,此次您受伤,是被东厂督主宣邵暗算?”
“嗯。”
庾怀瑾命令顾盛走近些,他有事吩咐。
顾盛走近,站在床畔,微微弯着身子。
“顾盛,吩咐下去,先前布的局可以收网,你先率人把宣邵的左右心腹抓入镇抚司,严刑拷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轻不可闻。
吩咐完正事,庾怀瑾苍白的脸上添了不正常的红润,一抹柔情一闪而逝,眸底多了余温,他问:“淮安侯府把表姑娘接回了吗?”
顾盛神情一滞,怀疑自己听错,他答道:“大人您贵人多忘事,是您派我去接淮安侯府的表姑娘,在回京的路上,我与表姑娘意外救下受重伤的您,您的伤口是她缝合的。”
庾怀瑾陷入沉思,喃喃:“这样的吗?”
他竟不知他的妻子会缝合伤口!
记忆中的苏菀娇滴滴,柔弱不堪,一步三喘,拥有一张极美的脸蛋,性子冷冷的,总对他恶语相向,好不容易捂热她,态度有所转化,她却生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
光线昏暗的卧房,房间萦绕不散药香,他尽心尽力照顾她数月,来年春天,病情有所好转,御医却诊断,她活不过初夏五月。弥留之际,她告诉他,她终于可以解脱,她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庾怀瑾不知为何,养在深闺中的她竟然无比渴望自由,她说她不属于这里,不想被困在四方宅院。
他晓得她的英勇事迹,初次嫁人,毅然逃婚!
逃婚这事儿,非一般小女子有胆量做的。
她弥留之际,他不死心的问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问的痴傻问题——“嫁给我,可曾后悔过?”
她犹豫了,临死前都不舍得骗他。
庾怀瑾回想往事,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眼神没有任何波澜。
上辈子老天眷顾,他权势滔天,老皇帝驾崩后,新帝都是他的傀儡。
可惜,没能得到他想要的感情,这辈子重回太初九年,徐徐图之,或许是不一样的结局。
他问顾盛,淮安侯府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要知道,锦衣卫的职责是刺查情报,他们是天子的眼,满朝堂都有他们的眼线。
顾盛给他详实的禀报裴泠近期的所作所为。
庾怀瑾一字不漏的听完,低低的咳了咳,朝堂党派林立,主要分为两党,一派是以内阁大学士李严和他门生为主的李派;一派是以阁臣高伟及门生和兵部尚书荣元庆为主的高党,大理寺卿裴泠正是李派的人。
庾怀瑾与淮安侯府沾亲带故,但是,这不代表他会像东厂的阉党一样,偏颇于一方,锦衣卫忠于皇权,效忠皇上。
他问:“苏晚呢?”
“表姑娘?”顾盛惊讶,这是指挥使大人醒来后第二次问关于表姑娘的问题,即便对方是他的表妹,但是,指挥使大人是不是太关心表姑娘?
要知道,她们深闺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好为外男议论。
指挥使大人不是沉迷女色之人,再说,表姑娘的容貌……顾盛脑海浮现苏晚面黄肌瘦的模样,他当庾怀瑾关心表妹,答道:“属下派人把表姑娘送回侯府,并未多加关注,想来不会过得比在乡野差劲,侯府白玉为堂金作马,不会短缺表姑娘衣食。”
庾怀瑾沉默,上一辈子再见苏晚,她病入膏肓,不复从前美丽,像是一朵凋零枯败的花儿,轻轻一触,便碎了,裂了。
他娶她的初衷不光彩,婚后两人针尖对麦芒,一开始相处得很糟糕,他对于她的事从不了解,很少过问,如今听顾盛此言,按捺不住好奇,出声询问他去接苏晚时看见了什么。
“表姑娘在苏家过得很糟糕。”顾盛娓娓道来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包括苏晚的二婶娘对她的刻薄。
庾怀瑾记得她的亲生父亲苏洵在雁门战役中英勇牺牲,他去给裴太夫人请安时谈到此事,太夫人提及苏晚,惦念外孙女,他身为小辈,断没有拒绝的理儿,一口应承,这才派顾盛去临漳县接淮安侯府的表姑娘入京。
他听完,吩咐:“去叫芍药来见我。”
芍药是他们锦衣卫专门培养的女暗探之一。
庾怀瑾吩咐完事,顾盛离去。
不多时,门外出现一模样普通的妙龄女子。
“从即日起,你盯紧淮安侯府的后院,重点盯梢苏晚的院落。”
庾怀瑾说:“她的一言一行都不能落下。”
芍药领命,退下。
马车摇摇晃晃,苏晚没想到自己是以被绑架这种方式“逃离”淮安侯府的,她双眼被蒙上,双手被反扣到身后绑着,外头似乎下了一场雷雨,耳边太吵,她听得不真切,风掀开上方的垂帘,雨水混合泥土的味道迎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