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
邺城,临漳县。
枝头蝉鸣不断,虽是早晨,日头伊始猛烈。
“臭丫头,都要日上三竿了,还不给老娘起来干活——”张嬷嬷中气十足的大吼,大手猛的推开一间破败的房门,屋内阴暗潮湿,她直奔屋里头一张简陋的小床而去,径自伸出粗粝黝黑的大掌,一把拽起床上的苏晚。
苏晚的小身板直接被拎起来,可怜她尚未清醒,就被嬷嬷推搡出门干粗活。
说起来,她是府中正经的主子,府邸主人与她父亲是骨肉相连的手足兄弟,她父亲是武将,五年前奉命随军出征,把年岁尚小的她寄托在此。
头几年,婶娘对她不错,时间久了,边关传回她父亲马革裹尸,以身殉国的消息,婶娘干脆把她家的田产据为己有,待她的态度渐渐的不同,她从锦衣玉食的小主子,沦落丫鬟……
苏晚便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从现代意外穿过来的!
她穿来时,正主“苏菀”因为干粗活淋了一场雨,生了一场大病,没挺住,香消玉殒。
身为现代人的苏晚不是没想过把属于“苏菀”的东西抢回来,奈何她名义上的叔叔在乡野小有权势,他又是个惧内的,婶娘说什么,他有异议也不敢反抗,三年前,年仅九岁的小豆芽菜苏晚审时度势后,不再挣扎,想着存点小钱,再偷偷摸摸的离开苏家,去别处另谋生活。
屋外日光猛烈。
苏晚打了井水草草洗漱,她以手撑额,眯眼望了望漫无边际,碧空万里的苍穹,在心底感叹一句:古代真热。
没有空调,没有西瓜,大清早还要去干粗活,苏晚在现代是个“996”的标准打工人,她没想到,在现代被资本压榨意外去世,穿来古代,也要被奴役,怎一个“惨”字了得!
开局孤女,家产被极品亲戚霸占!
在嬷嬷凶狠的眼神下,苏晚拎着两大桶脏衣服准备去河边浣衣。
乡野小道,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苏晚被荡了一脸尘土,她放下木桶,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泥土,抹了一把烟尘满面的小脸,好奇的扭头。
村里阡陌交通,十里八乡的乡亲都面熟,平日里难得见上陌生人,特别对方人多势众,个个骑着高头大马,马儿膘肥体壮,气势非凡。
不想,领头的男子突然勒马,调转马头,逼近她。
苏晚不欲惹事,连忙提桶要跑,可惜,两条腿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儿。
男子一身劲装,身上的灰棕色衣裳料子是极好的,他背着光,浑身沐浴在阳光之下,看不清楚模样。
“小丫头,你可知苏府怎么走啊?”来人用马鞭指着她。
苏晚抬头,面上流露惶恐之色,抬手虚指前方,磕磕巴巴的说:“往前直走,走到尽头,再往北边的小巷子走,最气派辉煌的,便是苏府。”
“多谢丫头。”
来人调转马头,一行人策马离开,苏晚目送他们离开,若有所思的喃喃:“瞧着是个气派的大人物,苏峰是不是惹事了?”
苏峰是她的叔父。
这厢,苏晚正在溪边浣衣,不知苏府出了什么大事儿,婶娘院子里的丫鬟二喜急匆匆的跑来找她,要她回府。
二喜平日里是贴身伺候二婶娘的,没少对下人趾高气昂,算是半个小主子,她来得急切,额上冒出不少汗珠,也不知是什么大事,能让她如此着急。
苏晚猜想,也许与问路的那一伙人有关。
“二喜姐姐,我衣裳没洗完。”苏晚笑着解释,心中思虑怎么拖延时间。
“还洗什么衣裳,夫人叫你立马回府。”二喜拉过她的手,做势要硬拽她回去。
苏晚身板单薄,但是,穿来的这三年,什么苦活累活她都干了个遍,从小鸡仔力气,养成了现在挑两桶水回去都不带喘气的!
凭二喜这养尊处优的身板,也想强拉硬拽她?
二喜来强的不行,急得满头热汗,苏晚看她越着急,心情越好,被她们这对主仆折磨将近三年,她一直忍气吞声 ,按捺不动,想着哪天有本事了,可以报复回来。
她慢声细语的问:“二喜姐姐,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二喜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不该说,夫人交代过她,不可泄露太多,只需要她把苏晚带回府。
“你的福气来了。”二喜不知想到什么,脸上讪讪,赔笑道,“瞧我这笨嘴儿,您是府上正经的主子,奴婢应该唤您四姑娘。”
她说着,做势要抽自己嘴巴子。
这时候又是正经主子了?
苏晚心底打鼓,难道是她死去的爹掀开棺材板回来了?
她伸手,一把抓住二喜的手,笑道:“二喜姐姐是在说笑吗?我命贱,平日里粗活干惯了……”
二喜捂住苏晚的嘴,害怕道:“主子折煞奴婢了,快随着奴婢回府,让大人们等急了不好。”
大人?
苏晚没弄清楚状况,她不着急。
二喜急得嘴上都要起泡,连忙劝她,不想,露出马脚,被她抓住重点。
她脱口道:“我外家派人从盛京来了?”
苏晚从来不知道原主外家有人,她以为自己开局是无依无靠,被亲戚霸占家产的孤女,她来了兴趣,说不定这是离开此地的契机,她同意跟二喜回去。
二喜喜笑颜开,苏晚转身要拎浣衣的捣衣杵和木桶,二喜连忙笑道,让她不用担心,待会儿会有小丫鬟来收拾。
二喜有意要快点回府邸,奈何被苏晚拖延时间,又不敢催促她,时间过去约莫半柱香,她们才慢悠悠的回到苏府。
婶娘院子里的管事张嬷嬷抄手站在廊下,看见她的身影,疾步迎上来,嘴中念道:“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
不过半日,府里人的变化真大!
丫鬟簇拥她入了房间,给她沐浴更衣。
被热水包裹身子的一瞬间,苏晚仍然觉得不真实。
这三年吃了太多苦,导致她明明已经十二岁,模样却比寻常十岁的孩童矮小,身子骨瘦如柴,面颊没二两肉,等丫鬟给她换上她堂妹年初裁剪的新衣,衣袂飘飘,宽松空荡,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裳,怎么看怎么怪异的感觉。
苏晚被丫鬟领去花厅。
她踏入厅堂的一瞬间,一向待她苛刻的婶娘连忙冲上来,抱住她,嘴中直呼:“菀姐儿又去哪儿玩耍了?”
婶娘嚎啕:“侯府派人接你回盛京,可是婶娘舍不得菀姐儿……”
掩袖,借机低声警告苏晚:“死丫头,你要是敢胡言,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儿。”
“……”
苏晚垂眸,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看她演戏。
一道冰冷的男声打破僵局——“是表姑娘来了吗?”
婶娘放开苏晚,她一抬头,看见方才问她路的灰衣男子,他年轻俊朗,光是站在那儿,威压十足,两人视线对上,对面的男子瞧清楚她的模样后,一愣,神色微变,似乎是认出她。
苏晚立马低下头,生怕被对方认出。
“这位大人是从京城来的,淮安侯府派来的锦衣卫千户顾盛,顾大人。”
婶娘说:“让顾大人见笑,菀姐儿胆子小。”
“哦?”顾盛目光灼灼,杀伐之气迫人,吓得婶娘脸色一变,不敢再吱一声。
苏晚被这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头皮发麻,抬头都不敢抬,垂在身侧的小手握成拳,静观其变。
顾盛敛了气息,似乎是怕吓到苏晚,面色微微柔和,温声说:“表小姐,在下锦衣卫千户顾盛,奉命来临漳县寻你回京。”
苏晚不知婶娘同眼前的男人说了什么,只要能离开这里,她不惜一切代价。
“我爹呢?”小女孩声音轻细,身子微微颤抖,她抬首,眼眶微红,眸子清澈,面色倔强的看着他,这便是顾盛初见苏晚时留下的印象,一向心肠冷硬对待犯人丝毫不手软的锦衣卫千户大人在心中唏嘘一声,心中明白这位表小姐在府邸中日子艰难。
顾盛看着一旁假笑的妇人,说:“苏夫人,劳烦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语要与表小姐细说。”
婶娘临走前,用眼神警告了苏晚。
苏晚瑟缩一下,被顾盛看在眼里。
厅堂里只剩下顾盛和苏晚,一阵穿堂风袭来,吹得顾盛衣袂翩翩。
苏晚看着脚边多出的一双皂靴,有些紧张,身为现代人,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不一样的差距。
“表小姐,你不要害怕。”
苏晚又重复问了一遍她爹在哪儿,顾盛解释:“苏大人已为国捐躯……”
苏晚猛的抬头,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落下,她知道,是自己身体里残留的“苏菀”的意识在伤心。
她小声的啜泣一会儿,顾盛站在一旁,冷眼看她哭完。
苏晚有些不好意思的抹泪,低声说:“小女失态让顾大人见笑了。”
“表小姐,在下奉命来接你回盛京,不知你愿不愿意同属下离开。”
奉命?
奉谁的命!
苏晚不知道。
但是,她愿意离开,点头道:“愿意。”
与其在这儿被婶娘磋磨,当丫鬟受苦,不如跟这个什么顾大人离开,去盛京她的外祖家。
苏晚不知道,她这决定,正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