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渐渐大了。
楚霆看着葛青,两手紧握成拳,不住轻颤。
葛青嘴唇微动,声音轻轻却清晰穿过雨幕,落到他耳中:“还请郎君,决断。”
“长姐……”
葛青不语,楚霆自己也明白:已经等不及云桐了。
五行散不需要煎煮,取即可服,但巫医要将那类似五行散的东西伪装成无害的神药,必要混入汤剂煎服。
他们顶多有一刻钟,云桐来不及回来阻止。
能阻止母亲的,只有他自己。
少年肩膀轻颤,缓缓却用力,字字凿凿道:“要如何调府兵?”
葛青取出一枚铜制腰牌,交给楚霆,少年接过,毫不犹豫向庑房方向跑去。
正院里,药炉炭火旺盛,顾夫人抱着嘶哑啼哭的小儿不住掉泪,喃喃道:“会无事的,会无事的。”
平日照顾的仆妇婢女跪在一旁,瑟瑟发抖,无人敢抬头。
奶娘不在,她因提起上次县主救治小郎君的手法与后来叮嘱的注意事项惹怒了顾夫人,下令将她拖出去打死。若非楚霆在场,逼问巫医这般是否有伤天和、是否与幼弟有害,逼得巫医开口留人,不然奶娘非要被打死。
只是奶娘已经被打得失了半条命,旁人看在眼里,再不敢提如何救治小郎君。
汤剂滚沸,婢女用帕裹住把手,倾倒入瓷碗,胆怯地看了一眼在旁盯着的老妪。老妪是顾夫人的心腹,也觉得此物不妥,然而顾夫人偏信巫医,连她也不容置喙。老妪盯着那碗“神药”,终是偏了偏头,示意她送进屋里去。
婢女瑟瑟端进房中,巫医垂下头低低地念诵着听不懂的字词,顾夫人亲手舀来一勺药。小儿哭闹的力气已经很弱了,仍摆头不肯喝,似是明白这是毒物,用最后的力气来拖延。
顾夫人喂不进去,一勺药都洒在了小衣上。她让丫头来扶住孩子的头,又舀来一勺,喃喃道:“快喝啊,喝了就好了。”
巫医念咒的声音不绝于耳,与嘈杂雨声一起,让人心浮气躁。
雨声中,又多了些什么别的声音。
婢女手上不敢用力,这勺药又没有喂进去,顾夫人喝骂她无用,叫她抱着孩子,自己来喂。
门外传来惊呼,连着几声:“郎君、郎君这是干什么!”“你们胆敢擅闯正院!”
顾夫人分神,又洒一勺药,未来得及恼怒,就见楚霆与数个身穿府兵制服的男子闯了进来。楚霆眼风一扫,直奔抱着孩子的婢女跑去。
顾夫人一眼就看出楚霆要做什么,起身时撞翻了药,她顾不得,也向幼子的襁褓抓去。
楚霆重重撞在婢女身上,接住襁褓,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
他警惕地看着顾夫人,与她拉开两步的距离。
“母亲……”
顾夫人怔忪盯着他,忽又环顾左右,似是在确定什么,她又转过来,看着楚霆,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她似乎看见长女站在她面前,抱着弟弟,冰冷地看着她。
那是什么时候?顾夫人忽得想不起来,三年前?五年前?
那时云桐还没有马腿高,楚霆也不是现在这个翩翩儿郎,他的身形特别瘦小,似是因反复高烧伤到脑子,不如小时候机灵,整个呆呆愣愣,像是痴了似的。
哦,对了,她想起来:那时楚霆是害了病,外面的人害他,给他种了虫,要他被虫噬尽腑脏而死。
她要给他治病,长女却带几个人冲进来,扇了她一巴掌,从丫鬟怀里抢走了儿子。
姐姐紧紧抱着弟弟,即使吃力也没有松开手,注视她的目光冰冷锋利,刺得她浑身都在痛。
顾夫人颤声道:“你在干什么,我是你们的母亲,难道我还会害你们吗?”
云桐说:“不然,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仿若时空交叠,楚霆看着顾夫人,轻声问:“母亲,那您现在在做什么?”
顾夫人分不清到底是云桐还是楚霆站在她面前说话,微微恍惚地想:后来呢?
楚霆退了一步,抱着怀中哭声越发微弱的幼弟,慢慢向门外撤去。
仿佛那年,长女毫不犹豫转过身,抱着楚霆向门外跑去。
顾夫人猛地尖叫起来,惊得楚霆悚然。
云桐骑马连闯府门、二门,跳下马跑进正院便听这声堪称凄厉的惨叫,她微微蹙眉,脚下加快速度。
楚霆直面顾夫人疯了似的歇斯底里,听她叫道:“你要害死你弟弟吗!”
少年震惊看着顾夫人犹如泼妇的丑态,眼前光影晃动,他忽然想起,他似乎在什么时候也听过这样一句质问。
云桐闯进屋子,没有理会顾夫人发疯,踹了楚霆一脚呵斥道:“带他出去!”
楚霆猛地回过神来,不再去看母亲的模样,闷头抱着幼弟往外冲去。仆妇要拦,皆被府兵挡住。
顾夫人也被拦住,让她如何怒骂撕打,甚至威胁要诛他们全族,这些披皮甲的兵卒岿然不动,似是没有耳朵也没有痛觉。
顾夫人很快没了力气,怨恨地盯住罪魁祸首。
巫医躲在屋子角落,瞄了一眼云桐,垂眸不知思忖了什么,低低念道听似诅咒的话。
云桐只听见什么虫噬、烈火、真魂的,对顾夫人来说却像是听见了什么指令,她浑身颤动,幅度大到云桐以为她在抽搐。
她一定很想骂她,云桐想,可惜人在过于激动的情况下,是说不出话的。
如果任她继续激动,可能会中风。
云桐试图用正常人的三观来做价值衡量:一个迷信到不分是非、听信谗言几次将孩子置于危险境地的母亲,作为子女,能不能看着她即将陷于偏瘫的痛苦却不管。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云桐琢磨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的纠结毫无意义。
因为她没办法让顾夫人冷静下来。
这时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在火上浇油,故而她能做的,就是忍住骂人的欲望,转身离开。
楚霆骑走了她的马,云桐啧了声,牵来一匹护卫的。
出此一事,她担心葛青等人留下会被顾夫人用来出气,便叫她们稍后跟府兵一起撤去榆宁,轻车简从,抓紧顾夫人没反应过来的时间差。
葛青让她放心。
见云桐还向府中回望,葛青绷紧了弦:“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没,”云桐用马鞭戳了戳下巴,“想起件事。”
葛青:“什么?”
“你快去收拾行李,”云桐忽得打马往府中回,“我得带个人走。”
葛青不放心,府中夹道不适于纵马,云桐的速度她跟得上,见她去的方向是客院,葛青大惊,连声追问:“您要带谁走?”
云桐笑了声。
她这次跟顾夫人撕破脸皮,以京城子弟对于人情世故的衡量,谢玉言还敢去榆宁吗。
将军府中的热闹客院听得一清二楚,蔡雄派人去打听过,得知只是顾夫人的小儿子重病。他琢磨了一下将军府死个儿子对朝廷有没有利好之处,发现没什么好处,别说府里还有三个已经养活了的儿子,只要楚戈还活着,他就还能有儿子。于是兴致缺缺,继续看暗探送来的关于榆宁的密信。
谢玉言拘着弟妹在房中做自己的事情,不许他们去打听别人的家丑。
谢九娘在房中磨自己做的木箭,婢女劝不住。往常谢玉言兴许还会管一管,但这些日子他对弟妹有愧,只要别到外面张扬,房中做什么他便不管了。
听得一串马蹄疾驰,谢玉言按了按抽动的眼皮,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的不安感就越来越强烈。
取茶碗时险些泼了茶,滴滴茶汤落在纸上,恰逢其时,谢玉言盯着解了一卦,认为此乃不祥之兆。
听人叩响院门,来势汹汹,谢玉言出来站到廊下,神色凝重,朝守门的仆人点点头。
谢九娘听见声音,将木箭头藏在袖中,出门躲在仆人身后探头探脑。
谢玉言顾不得管她,门一开,云桐跳下马大步进来,唬得众人一惊。
不是旁人,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见她这副架势谢玉言仍然有些不安,拱手道:“不知是县主……”
云桐三步并作两步,猛地杵到他面前。
双眸璨璨如星,谢玉言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微微失神时听她说了一句:“榆宁见。”
什么?
不是下午才说好要一起去榆宁,只等收拾包裹与顾夫人告辞了吗。
怔然间,只见云桐忽而斜步向旁去,轻易突破呆愣的仆人们筑起的不堪一击的防火墙,拽着后脖领拎起谢九娘,把她抱在怀里,冲向雨幕。
谢玉言大惊,不知该喊谁的名字,云桐已经在侍卫的掩护下抱着谢九娘上了马,调头往府外跑去。
云桐去追楚霆。
她的红马虽是神驹,然而雨天、城内、又抱着个孩子,楚霆根本跑不快,云桐很快追上。出来匆忙,府兵将蓑衣雨笠交给楚霆,楚霆将蓑衣反穿,解开外衣,将楚四护在怀里,浑然不觉背后被风雨打湿。
云桐抱孩子也这样穿着蓑衣。
不过她比楚霆多穿了一件。
楚霆一直愣愣的,发觉自己犯傻,这才在护卫的帮助下再披上一件。
谢九娘待在云桐身前,一直没有出声,缩在蓑衣下的小空间内,偷偷掏出自己的木箭头。
云桐似是肚皮上长了眼睛,捏住她的手,啧了一声:“乖点。”
一阵颠簸,谢九娘额头撞到云桐怀里,触感坚硬,毫无柔软。
她穿了甲衣。
谢九娘默默将木箭头收了回来,乖乖环住云桐的腰保持平衡。
快马加鞭,已是关城门的时间,将军府两个小主子都要过关自然不敢阻拦。只是到底要问个缘由登记备查,守城的门将小心翼翼询问,云桐留了一个护卫解释,余人一路向城外奔去。
雨声太大,楚霆朝云桐喊道:“那不是去榆宁的方向!”
“我知道,”云桐说:“庄上有医生!”
“他好烫,他还在哭,长姐……”楚霆抱着孩子,侍卫需要上前引马,以免他分心出事。
云桐不得不看了他一眼,分不清他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轻轻叹气,难得放软声音安慰他:“还能哭就是好事。”
“会没事的,”云桐说,“别怕,会没事的。”
仿佛很久前,长姐也曾这样抱着他,一声一声地安慰他:“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来迟,明天可以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