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冶炼

东风拂过,满室生凉。

顾夫人宿醉难忍,躺到正午时分,想要起身还觉得头痛欲裂,干吐半天,仍不得轻松。

“去将巫医的新药熬一碗来,”顾夫人面若金纸,靠在床边声音嘶哑:“郎君呢?”

“将军早就起身了,吩咐我们不要吵醒夫人,”老仆侍候她净口,慢声道:“将军带郎君们练剑呢,知府大人来过一次,好像是知府家的二郎跑去新遂没了音讯,想请县主帮忙找人。”

顾夫人眉心紧蹙,吐掉口中苦茶叶,又问:“四郎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小郎君一切都好,县主照顾的很用心。”

老仆本是想为云桐美言两句,然而顾夫人并未因此动容,喝过药后短短片刻,浑身便觉松乏许多,淡淡吩咐:“叫奶嬷化一碗符水,泼在屋子四角,襁褓也用符水泡过再给四郎穿。”

老仆只得将话咽下,听命去办。

楚霆昨日也被灌了不少酒,但他不能睡懒觉,大清早便要给父母请安,候在父亲书房内等他考较功课。

楚戈对这个长子不甚满意,主要是他身形清瘦,习诗书多过武艺,实在不像能承他衣钵的样子。然而今日他带三个孩子练剑,却发现另外两个还不如楚霆,都不像习武的材料。

楚戈有些丧气道:“你们还是刻苦读书将来执掌内政吧,可惜我这千乘之军,不知要传给谁去。”

父子不常见面,楚霆对他心有敬畏,未敢发言,三弟抱着父亲送他的剑,童言无忌:“给姐夫!”

楚戈大笑,将他抱起来,问:“你想给你长姐挑个什么样的夫婿?”

楚霆默默在心里嘟囔,问题不是他们想给长姐挑个什么样的夫婿,也不是什么样的男人能配得上长姐,而是什么样的郎君能让长姐满意。

若挑个脑筋不好,一说话就触到长姐逆鳞的,恐怕前天成亲,第二天长姐就高高兴兴守寡去了。

楚戈看法类似,笑言:“你长姐的夫婿可不好挑,比她强的她容不得,过弱的她看不上。家世不好的你母亲不同意,家世太好的不会同意入赘。要家世中等、性情温吞,还要长得好看,这种人可不容易找。”

“榆宁那个唐显算一个,不过听说他这把年纪房中还无人,你母亲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楚戈对楚霆说,“聂泉,昨日你也见过,在我帐中做了几年军师,我瞧着是不错的,不过他是外乡人,根底不如唐显清白。”

楚霆听得神色复杂,犹豫道:“长姐与唐县令……应是没有男女之情的。”

“我知道,”楚戈摆摆手:“他俩在榆宁胡闹这几年,但凡有点苗头,我早就抱上外孙了。可是这男女之间的事,未必得有情才能成,你长姐既舍不得榆宁那三瓜两枣,那与唐显一起是最好的。”

……长姐在榆宁的家业,岂止是三瓜两枣。

楚戈随口一说而已,没给楚霆探讨的余地,带几个孩子再活动会儿筋骨,听两个小儿背诗书,下人禀告:住在客院的谢公子与一位姓林的公子来拜见将军。

楚戈不认得两人,大约是顾夫人没来得及提,楚霆便解释了一下二人的来历。

楚戈对京城世家的印象相当复杂,他有心向世家高门靠拢,但人家不带他玩。当面热情,背后嘲弄老将粗鄙不堪。他前脚离开,他们后脚就把他坐过的蒲席扔掉,活像粗俗会像疫病一般传染似的。

折腾几次,楚戈也是要脸的人,再不去做那贴冷屁股的事情。

世家的子弟比他们的父母更可恶,浮夸风气一代更胜过一代,饶是楚戈不愿与小子们一般见识,偶尔也会被他们气得不轻。

这还是第一次有世家子弟主动来拜访楚戈,出于好奇,楚戈做足了待客的礼数,立刻迎人进来。

楚戈带几个孩子回到屋内正襟危坐,片刻仆人便引两大一小三个公子入内,打头的高挑瘦削,气质清卓,一见便知是在文墨书简浸染中长大,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

后面的一大一小应当是兄弟,小的那个就是一般孩子,看起来没比自家的混小子出息多少。大的那个……楚戈定睛看去,青年进门时微微侧头仿佛在叮嘱弟弟什么话,天光斜斜,擦着青白袍服边角滑下,似是日影都不愿玷污。青年转过头来,虽然正色危容,但眉眼的弧度却是圆润温和,隐含笑意。比之前人的清卓书香气,他更多几分缥缈仙气,见他便似见蓬莱风月。

明月皎皎,堪与日光争辉。

饶是没有观人之术,楚戈也看得出此子不俗,隐隐倒吸了口气,不由坐直,更添几分郑重。

林、谢二人自称晚辈后生,言行举止颇为谦逊,丝毫不见京城人对武将的鄙夷偏见。楚戈试探聊了几个话题,发现两人既非喜好清谈、不沾人间烟火的玄士,也非愤世嫉俗、看天看地不顺眼的狂士。他们可以听楚戈讲军旅生涯,也可以听城中零碎事务的烦恼,最难得的是,他们广读诗书,旁征博引,什么话题都能说上几句。

楚戈聊得心情大好,看他们颇为顺眼,诚心邀请谢玉言多在府里住一段,还邀请林茂之也住到府里来。

待人走后,楚戈与楚霆叹道:“如此才俊,千万别让你长姐看见,不然连那三瓜两枣也不要,直接奔人去了。”

晚了,楚霆心想,已经见过了。

父亲还是不够了解长姐,这世上没什么人能让她放弃那“三瓜两枣”。放弃一切追君而去是不可能的,以她的作风,恐怕会用尽一切手段,把人弄到自己手里。

楚戈又叹:“可惜此子门第太高,不可能同意入赘,不然你母亲一定满意。”

楚霆继续腹讳:幸亏谢世兄门第够高,不然长姐没有顾忌,后果可就难说了。

谢玉言不知他被父子俩拎到姻缘秤上量了量。他送林茂之出府,时至正午,林茂之邀他一同用饭,长叹他那老友上次说去榆宁巡堤,岂料一去不复返,连个书信也不回。过些日子,恐怕他得去趟榆宁寻人。

谢玉言对榆宁有向往之心,然而谢九娘病愈后他们便要启程返京,不能多耽搁,恐怕没有前去的时间。京城与新遂遥遥千里,如无意外,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得见榆宁风光。思及此,谢玉言只好遗憾叹了口气。

他们在门前揖别,告辞之时,忽见长街奔来一人。不知什么事情如此急促,那人跑得头发披散,见他们来不及打招呼,匆匆进了府,直奔书房而去。

“那是……军师?”

“何事这么急?”

书房内,楚戈见聂泉去下个请帖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大感不解。

平安见到楚戈,聂泉长松了一口气,整理好仪容,掩饰不住激动地与楚戈说:“将军!大事!”

楚戈见是军务相关,便将两个小儿送了回去,留楚霆旁听。

可怜的一张报告被聂泉揉得皱皱巴巴,好在榆宁纸精美厚实,平展开不影响阅读。楚戈看上面十几二十几的数字便觉头大如斗,耐着性子往下读,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斩甲过三十扎?当真?”

继续往下看,楚戈眼睛瞪得如铜铃:“产量可达四倍?”

聂泉郑重点头:“且,看样子产量还能继续增加。”

楚戈与聂泉面面相觑之时,纸页传到楚霆手中,他扫了一眼,虽然惊讶,却有一种虽在意料之外但仍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了,长姐做出再多惊世骇俗的事情,他都不会大惊小怪。

“此事我早前听到些风声,”楚霆斟酌道,“前几天长姐说榆宁要开一处新铁矿,要我去帮她做事。”

配以当时长姐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已经做好被丢进矿区变成黑猴的准备了。

见楚戈与聂泉意动,楚霆犹豫着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父亲还是谨慎些为好,榆宁各部及工坊,为了讨经费时常无所不用其极,此文真假还有待商榷。何况,就算此法可行,矿场开采、高炉建设均非一日之功,要想实现,不知要过多长时间。”

“真假不难确认,”楚戈干脆道,“增产之法暂放,先把那柄能破甲三十的刀拿来一观便知。”

以聂泉方才气喘吁吁跑来的模样,不难猜出这张报告并非唐显自愿赠与,楚霆欲言又止——父亲为什么会觉得,长姐会乖乖把刀拿来呢?

知姐莫若弟。

云桐确实不打算向楚戈证明坩埚炼钢法真实与否,即使现在派人快马前去榆宁取刀,回来也不过晚膳时分。

但她为什么要向楚戈做自证?

她顶多跟唐显解释一下为什么要给这个项目拨经费,已经是她耐心的极限了。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另开新矿吗。”云桐只喝清茶,但懒得自己泡,唐显被她闹得渐渐练出一手沏茶的功夫,将茶盏推到她面前,表示愿闻其详。

“斩甲三十扎,听起来很厉害对不对,但这是我们上一个阶段就该实现的目标。”

璟朝在冶铁炼钢方面的科技树仅到炒钢法一级,或许已经出现了灌钢法的苗头,但都是个别铁坊的不传之秘,不会轻易示人。

斩甲三十扎这句话是形容北齐綦毋怀文用灌钢法所造“宿铁刀”,生铁熟铁合炼成钢,在云桐穿越第三年左右榆宁就实现了炒钢法到灌钢法的进步,然而能斩甲三十扎的宿铁刀一直没有炼出来。

考虑了燃料、考虑了鼓风、考虑了新高炉,排除了该排除的,最终云桐发现,会不会是铁料品质的问题。

“排渣成本太高了,我需要新的、优质铁矿。”

云桐在县衙的工作会议上这样说,像个跟父母吵闹要糖的熊孩子,不同的是,无人能忽视她的要求。

最终,在发现石墨矿的同一时间,他们发现了符合要求的矿山。

然而先前已经开始炼焦、更改鼓风口的位置、设计了新的高炉,石墨与优铁矿天意般同时出现,简直是老天在对云桐说:别折腾灌钢了,你该爬下一级科技树了。

于是坩埚炼铁法,应运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