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楚戈与两千精甲军抵达新遂城下,楚霆率幼弟及新遂大小官员出城相迎。蔡雄一同于城外拉起仪仗,重申朝廷封赏与委任监军的旨意。楚戈面上看起来对这个监军毫无怨言,堪称亲和地与蔡雄把臂同车,相谈甚欢。
云桐本也想去看热闹,但顾夫人不许她在这种日子出去抛头露面,留云桐与她一起在府中等候。
顾夫人今日打扮格外精心,罗裙华琚,淡淡红妆。只是近日幼子生病,闹得她精力不济,神色露出明显的疲态。
“我上次给小弟带的羊奶粉,您一起喝吧,”云桐虽医术不精,但常识还是有些的,观她憔悴面色不由蹙眉,“至少别再熬夜了,熬夜最是伤身。”
顾夫人今天倒是没对她发脾气,淡淡摇头:“待你弟弟好了,我自然也就好了。”
其实顾夫人有在让巫医配方调理身子,这次去巫庙,巫医为她献上一种新的神药。服后人确实精神很多,周身疲惫苦痛一扫而空。母女两人在去哪看病这个问题上一直打不成共识,今天谁都不想吵架,于是顾夫人便没提。
“霆儿跟我说,你见过谢家六郎了?”
云桐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是说谢玉言,猜想楚霆不会有什么好话,她微微眯起眼睛,微笑问:“是,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楚霆确实旁敲侧击向顾夫人暗示了云桐的心思,但二人脑回路不同,顾夫人不仅没接收到,还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原担心你冲撞贵客,还好你在外人面前尚算有分寸。”
“霆儿自小在家学读书,从未出过宁州,未与名人鸿儒结交,我总觉得不足,”顾夫人沉吟道,“原想让他去京城交游,但如今的时势,去京城与出质无异,太过危险,不得不作罢。如今恰好有谢家、林家的子弟在新遂,我想让霆儿与他们多多交际。霆儿接下来要去榆宁做事,我想若谢六郎与林家的小郎君愿与他同去是最好的,既能历练,又能结交好友。于是问问你,你那里可还有空缺?”
让谢玉言去榆宁?
太好了。
他应该不会不愿意吧,谢九娘的虫病需要尽快排虫,将军府人多眼杂不方便,榆宁的医馆干净卫生,医生嘴严,不会给谢九娘以后的名声留下隐患。
他肯定愿意!
云桐微微扬眉,轻笑道:“空缺多得是。”
她在新遂为顾夫人祝寿的这段时间,榆宁正在对石墨矿进行勘探,制定开采计划与开采目标,制作矿工招募告示,只等她回去过目便能开工了。
接着研究石墨坩埚配比,研究坩埚炼钢法,建设新的高炉、场地,裁撤县内大小铁坊,实现集中化生产经营。
一步追一步,可以预见直到过年她都别想休息。
但她喜欢这样的忙碌。
她手下缺人,更缺能人,便宜弟弟勉强算个优秀应届生,招进来正好去挖矿。不需要付工资,不需要给给他交五险,因为怕她所以任劳任怨不敢提要求,有什么不会的宁愿自己参悟也不敢来麻烦她。
资本家见了都会动容的优质劳动力。
那位林家的公子也一同去挖矿吧,派去别的地方还需要担心泄密问题。谢玉言就不必了,若让那身白衣染尘,看得人多心疼,留在城里给他找个轻松的文书工作,最好离她近点,能够朝夕相处的那种。
不如借此机会,把秘书处设起来?
脑内转瞬将新鲜劳动力安排得明明白白,云桐面上笑意深了几分,回神听顾夫人已经转到了下一个话题。
陪顾夫人说了会儿话,下人从外门跑进来,激动道:“夫人,将军已经进城,再有半刻钟便能到府前了!”
顾夫人面露喜意,示意云桐过来,与她一起去迎。
两千精甲军留在城外,仅楚霆与几员大将入城。今日新遂阳光灿烂,光明铠甲熠熠生光,百姓夹道相迎,喧嚣热闹,直到将军府前的长街才淡了下来。
顾夫人扶着云桐的胳膊,云桐察觉她指尖微微用力,望着马上的英武郎君,笑得真情实意。
“快看,”云桐很少听见顾夫人这般温柔语气,软得像曝晒后的棉朵,“那是你父亲。”
其实云桐又不是三四岁的孩子,哪里会不记得自己父亲长什么样子呢。
云桐轻轻应了一声:“我看见了。”
楚戈端坐马背,长风卷起猩红披风,猎猎作响,他与骑马行在身旁的楚霆说完话,望向等候的人群,目光直直落在顾夫人身上。
他笑起来,与楚霆有三分相似,眼角鱼尾纹层层叠叠,他朗声喊道:“夫人!”
云桐望着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顾夫人走来,顾夫人也罕见地快步上前,与楚戈双手相握。
云桐偶尔觉得,这对夫妻可以应对一句话:父母是真爱,孩子是意外。
很多人都说家庭关系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父母关系,父母关系好,孩子的成长环境就好。
云桐从前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穿越后亲身经历过,又觉得也不尽然。
筵席一直布到傍晚,午间是家宴,家规食不言,于是安静吃完,喝过茶便散了。下午至晚间是招待蔡雄与帐下军师与几员重将,以云桐观察,除了那位年轻军师,众人对这个监军都有不满,想也知道席间会很热闹。顾夫人不允云桐列席,云桐对旁观一群大老爷们拼酒也没什么兴趣。
唐显从榆宁过来,白日还一同出城去迎接楚戈,吩咐人给那位天使备好解酒药,云桐打算出门去找唐显谈谈大炼钢铁的事情。
她要出门必将经过顾夫人的正院,遥遥便听见小儿啼哭之声。云桐听着心里发毛,正想快步经过,忽听院中有个仆妇惊慌道:“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妇人呵斥她:“闭嘴!快取符水来。”
云桐皱紧了眉,脚步一转进了院子,不顾婢女阻拦直直冲进屋子。仆妇刚好化了符水,拿木勺往小儿嘴里喂,云桐上前一步钳住她的手,二话不说将那碗符水扬到地上:“你们就不能用脑子想想,纸灰朱砂泡的水,这种东西可以给小孩喝吗!”
仆妇闻言惶惶,面面相觑时,一个穿戴气质都与旁人不同的高级仆妇朝云桐福了一礼,勉强笑道:“县主怎么来了?这符水是夫人昨日从巫庙求来的,最是灵验,县主怎么给倒了?”
云桐不理会她们,上前去看便宜小弟的情况,婴儿脸色潮红,体温明显不正常。大滴大滴的流汗,口唇却异常干燥,刚才云桐听他哭闹,如今却双目紧闭,昏迷中不时抽搐。
“这是中暑了!”云桐怒道:“这种天气你们给小孩包这么重的襁褓,成心不想让他好过是吗。”
她伸手要给幼弟解开襁褓,先前发话的仆妇壮着胆子拦她:“县主,夫人……”
当年巫婆给云桐与楚霆批命,说云桐会妨碍弟弟,顾夫人一直记在心里。幼子出生之后,顾夫人从不让他与云桐接触,连同在一间屋子也要远远隔开。不仅她自己如此,还吩咐下人照做。
云桐冷冷看着床上时不时抽搐一下的小儿,片刻,抬脚踹在仆妇身上。这一脚力度不轻,她要出门穿的是胡服,硬底厚靴加持,仆妇一声痛呼向后倒去。慌乱中两手乱抓,一手扯住床帐一手拽住婢女胳膊,只听撕拉一声,床帐撕裂,婢女跟骨牌似的接着倒下。
麻烦就麻烦吧。
总不能看着小孩死在她眼前。
人仰马翻中,云桐已夺过婴儿的控制权,三两下扯掉外层襁褓,趁乱冲出门,将幼弟抱回了自己的院子。
“调人来把门,”云桐对没弄懂什么情况的葛青喝道,“夫人来了也不许进。”
她能在将军府进出自如,想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某年她打着防贼的旗号,往家里塞了一半府兵。另外一半她没动,是出于对顾夫人面子的尊重。
有一半就足够了,顾夫人总不能在自己家里跟她打攻防战。
“打一盆凉水,再烧一壶开水,把我的那条棉毛巾拿来。”
小儿中暑,要尽快脱离高温环境,但也需要注意降温的方式,避免突然过冷。云桐解开幼弟多余的襁褓,最里面一层没有解,确保他能顺畅呼吸就好。方才她抱着孩子跑动是绝对错误的动作,中暑时可能会伴随呕吐反应,如果呕吐物呛进呼吸道,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没办法,云桐轻轻将幼弟放平,扶正他的头保证呼吸道畅通,听了一会儿呼吸声音正常,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运气挺好,命硬。
巫医说她命硬,她认了,不仅认了自己,甚至觉得家里四个孩子命都挺硬。
小厨房常备热水,兑了一盆热水,云桐用棉毛巾打湿,先给孩子擦拭手腕脚腕,而后解开小衣,顺着大动脉缓缓擦拭。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建议吃药的,只能灌点这个世界自产的纯天然的“藿香正气水”。但若继续恶化,云桐就不得不挪用准备给谢九娘买药的积分先给他兑药。
幸好,随着云桐的抢救,便宜弟弟的抽搐渐渐停了,缓了会儿,又弱弱睁开眼睛,无力地跟她哭嚎。
云桐松了口气,将哄孩子的重任交给闻声而来的吴媪。一边去兑糖盐水,一边琢磨:她身边的孩子,似乎命都挺硬的。
小孩子还不知什么是好吃难吃,只要是有味道的他们就爱吃,一碗糖盐水没费什么力气便灌了下去。
令云桐不解的是,她大动干戈让葛青调府兵把院子包围,做好了与顾夫人对峙的准备,顾夫人却没来找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