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们陆续散了。
云桐运笔如飞,看得他们眼花缭乱,方才令学生与林茂之束手无策的难题,到了她手中仿佛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一串串令人头昏脑涨的数字,她仅是扫过一眼,便将它们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林茂之叹服,低低与谢玉言说:“若为男子,计相才也。”
谢玉言微微摇头。
除了盘算数字,云桐在处理民间纠纷上也很娴熟,田亩之间多有纷争,她都能居中协调,令乡人心服口服。
谢玉言发现此间百姓对待云桐的态度不太寻常。他们称云桐“县主”,却在面对云桐时并没有面对一位封君应有的敬畏,他们敬重云桐,行为举止有些拘束,但神情之中并没有慌张与胆怯。他们敢在云桐面前争论家长里短,甚至敢与云桐辩驳,而当云桐做了决定,哪怕没有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也认为这是公正的,诚心接受,再无怨言。
那些学生农官是一个小官府,这官府的主人,就是楚云桐。
这是她有意而为吗?谢玉言不禁想道。
他分神的间隙,乡人们陆续散去,云桐翻了翻学生之前的记录,找出几处问题让他修改。
“再有不懂的就去问汪老师。”
云桐抛下学生,看向一旁等了半天的林、谢二人,微微扬眉,全然不见着急下班的不耐烦,含笑问:“你们怎么来的?”
谢玉言在走神,林茂之见他不答便说:“霆弟带我们出城来领略风光,不知县主在此,叨扰了。”
云桐淡淡扫了他一眼,视线转到谢玉言身上,看着他笑问:“楚霆也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有人匆匆跑来,踩在水坑里泥点溅到衣袍上也顾不得,“长姐!”
云桐转过身,见他气喘吁吁跑进来,双眼微眯:“怎么了,这么急?”
“没、没事,”楚霆扫了一眼屋内情况,长姐离谢世兄隔着好大一段距离,不由松了口气,支吾道:“只是几日不见长姐,有些担心。”
云桐冷漠道:“哦,是吗。”
几日不见?
平时她一两个月都飘在外面不见人影,怎么不见这个便宜弟弟这么关心她。
楚霆不敢与她对视,急促道:“长姐有事要忙,我就不多打扰了。与二位世兄出来半天也该回了,不然城门关闭再违令入城,被母亲知道恐怕不悦。”
林茂之想起好友说的新遂宵禁严格,附和道:“是,当归矣。”
云桐静静看着楚霆,楚霆虽觉有如芒刺在背,但长姐没有阻拦,他还是大着胆子给林茂之使眼色,拉上谢玉言快走。
谢玉言回过神:“九娘呢?”
“恐奔波淋雨,我将舒妹托付给刘医生照顾。”提到谢九娘,楚霆想起她的虫病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却发现长姐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
“不是要回新遂吗,”云桐微笑说,“走啊。”
那一刻看着长姐淡淡的笑容,楚霆不知道谢九娘的虫病能不能治好,但似乎自己的大限,将至了。
谢玉言没有察觉楚霆的恐慌,他与云桐见过两次面皆“全身而退”,先前楚霆制造的紧张空气早已散得差不多,很难将云桐当成大凶大恶之人来提防。他也想起谢九娘的虫病,恰遇良机,他缓下脚步向云桐作揖:“我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县主援手。”
“世兄何需如此,”云桐冲上前扶住他胳膊,托住他的动作,语气热情诚恳:“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世兄尽管开口。”
若云桐是个男子,这套动作与称呼行云流水,毫无问题。
然而云桐是个女子。
她忽然靠近,谢玉言来不及反应。他们骤然挨得极近,斗笠相碰,谢玉言对上一双极亮的眼睛,灼如炽火,似是满天星月都溶了进去。胳膊被她托着,掌心温度透过半湿的衣袖,烫得他一个激灵,慌忙缩回了手。
然而缩手后又觉无处安放,下意识想藏到身后去,又怀疑这样会不会太大惊小怪。
犹豫不过短短一瞬,楚霆已经慌乱撞了过来,谢玉言踉跄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楚霆语速如这场骤雨般,噼里啪啦把谢九娘的病症倒给云桐。
那双璨璨眸光转开了,谢玉言微微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偷偷去追寻。
她看楚霆的目光完全不同,淡淡清寒,如日光下巍巍积雪,刺人眼疼。
云桐冷淡问:“开过病历了?”
谢九娘的病历楚霆恰好带着,只是在雨中不好掏出,云桐淡淡点点头说:“去看看再说。”
谢九娘在陪刘金凤坐诊。
祝桥等人在前厅,她们在后堂。来找刘金凤的病人都是女子,上了年纪的老妇到谢九娘这么大的女孩,不一而足。
刘金凤给一个小女孩兑了半碗糖水。小女孩被她揭穿装病,臊得脸红,珍惜地喝完糖水,朝刘金凤躬身大礼,慌乱跑走了。
刘金凤将碗洗干净,回头见谢九娘仍乖乖坐在胡凳上,笑问:“你想不想吃糖?”
谢九娘摇摇头,糖虽贵重,但以她的身份还是常能吃到,因此并不羡慕。她只是有些困惑地问:“她撒谎,为什么还要给她糖?”
“不能算她撒谎,”刘金凤温声说,“她描述的病症都很详细,应该身边有人生病又不能来,她是来替人求药的。”
“为什么不能来?”
“大抵被家人拦着不许来吧。”
谢九娘摸了摸肚子,没有问为什么不许来,而是问她:“那你为什么不给她药?”
“我们规定不见病人不开药,”刘金凤轻叹道,“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后来家属来闹,说喝我们的药喝出人命来,跟我们索要赔偿。”
“赔了吗?”
“没有。那个师兄虽然明白他们是来讹人的,但觉得总归是自己的疏漏,那家人又着实可怜,便想自掏腰包给一些安葬费。”刘金凤沉沉说,“被县主拦住了,县主问他有没有想过如果让他们得手,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都来讹钱?”谢九娘懵懂说道,“所以你们要留着病历和药方作证?”
“病历确实是从那之后大家开始重视的,至于原因,是也不是,”刘金凤无力笑笑,“若只是讹钱倒罢了,就怕有人效仿,故意把家人弄死来诈钱。”
“怎会有这样的人?”
“我那些学习农业的同窗,他们整日在乡间村里,见得多了,”刘金凤说,“还未满岁的女儿、病体孱弱的妻子、瘫痪在床的老人……他们想抛弃这些累赘,没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谢九娘小脸皱成一团,刘金凤摸摸她的头,叹道:“你已经很幸运了。”生在富贵人家,又有一个好哥哥,得了这般怪病,肯带她千里前来求医。
“当年我那个师兄觉得县主危言耸听,后来他毕业做了行脚医生,四处行医……然而不到一年,他就回了榆宁,在县衙做仵作。”
“仵作?”
仵作的工作内容不太适合给小孩子讲,刘金凤舀了一勺糖兑水给谢九娘喝,转移话题:“我记得京城的女儿定亲早,五六岁定亲,及笄成婚的也有。等你治好病回京城,家里要给你定亲事了吧,有喜欢的小郎君吗?”
谢九娘乖乖端着碗,摇头:“没有。”
“他们都很讨厌,”谢九娘嘟囔道,“跟谢十三一样讨厌。”
刘金凤一笑,谢九娘反问她:“你多大?”
刘金凤说:“我十七了。”
“你成婚了?”
刘金凤梳着妇人头,但这只是在外行走图方便而已,她其实还未成婚,也没定亲。
谢九娘不解:“十七还未嫁人?”
“是啊,”刘金凤佯装苦恼道,“幸好户籍在榆宁,若是在别的地方,十五不婚还要被收税呢。”
“你为什么不嫁人啊?”
刘金凤往她碗里加了勺糖,问:“甜不甜?”
谢九娘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睁大眼睛盯她看,刘金凤只好投降,耸肩道:“因为我可以不嫁人了。”
谢九娘茫然望着她,风大雨急,刘金凤起身去关窗,正好望见云桐一行人过来。
她便没了追问的机会。
这是谢九娘第一次见云桐,她在谢玉言的牵引下乖乖朝云桐行礼,叫了声楚姐姐。
这位楚姐姐弯腰撑住膝盖,细细打量她,忽而眉眼弯弯,笑着将她抱起来掂了掂。
“你叫谢舒?真好看,姐姐把你做成棉花娃娃好不好?”说着抱她往隔间后去,大约和刘医生一样要摸肚子。云桐的胳膊不粗却有力,抱人很稳,谢九娘乖乖伏在她怀里,听她说:“别怕,会没事的。”
谢九娘环住她的脖子,忽然想到:这位楚姐姐,仿佛也有十七岁了。
她也没有嫁人。
楚霆微微愣神,眼前再次出现零散回忆碎片。
刘金凤本想跟进去学习,却被谢玉言叫住:“刘医生,不知可有伤药?”
“公子受伤了?”刘金凤爱听这句医生,和善道,“祝桥师兄在外面,公子有伤快去找他包扎,免得感染。”
“不,是楚县主,”谢玉言在鬓角找到一个位置,轻轻点了点,“县主这里好像受伤了。”
楚霆出神没听清,随口道:“我长姐脑子一向异于常人,并非受伤所致。”
云桐从屏风后露出半张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楚霆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禁打了个哆嗦:“我、我去找祝大夫拿药。”
刘金凤将“我这里也有药”咽回了肚子。
可怜的长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