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宁的耕作指导是贴在城墙上的,整整二十多页,谁都可以去看。
城墙下有穷学生代抄,一份卖十个大钱,若是嫌贵便去城里找石匠,他们刻了石板,拓一份只需七个大钱,不过拓印很考手法,各有利弊罢了。
有人仍不舍得,踌躇道他们不要纸的,木简的就行,反而被穷学生看了一眼说:“现在榆宁的木头比纸贵。”
花了十个或七个钱将耕作方法抄回来,农户大多不识字,又要凑钱去请识字的读书人来给他们讲解,都是大白话,似乎不难理解,可自己动手照做的时候却千难万难。
譬如育肥,璟朝已经有了地力不足要施用肥料的意识,但肥料种类不多,草木灰、畜粪、河泥、城墙土之类。某些地方有了培育绿肥的方法,但数量和营养质量都不足以支持土地轮耕。
榆宁教给他们人粪尿也可用作肥料,然而除了榆宁,其他地方没有公共厕所。有乡人学着榆宁组建了“挑粪队”,可百姓并不乐意让他们清走家中粪便——自己的屎尿,回头还要自己花钱买回来,这叫什么道理。
于是百姓自己挖厕自己沤肥,但全家三口五口的,怎么能供得起田地所需,等他们终于攒够、把握了育肥的关窍,农时已经过去了。
榆宁还教他们施用“饼肥”,比如菜籽饼、芝麻饼、豆饼、乌桕饼,都可以用来补充地力。榆宁外面的百姓却叫苦不迭:这些东西人都吃不上,何谈用来肥地?
又譬如田渠,前朝时便知道农田要开沟排灌,榆宁教他们怎样分析水势地势,怎样正确引水排水、节水储水。然而榆宁外没有农官统一规划,平时上下游的村子能为了抢水打得头破血流,如今更不可能达成一致共同挖沟,多是各自为政,结果就是谁也没有水用。
再有,榆宁的铁农具和神种。榆宁的铁坊每日能出铁农具上百件,与木匠配合,简单拼装便能使用。价格不贵,若仍有买不起的可以跟官府签条子,收获后拿粮来抵。
榆宁的神种是用特殊方法培育的,年年要换新种,否则产量会大减。领取种子要求符合户籍、品行、缴税三个条件,外乡人不行,作奸犯科的不行,满足前两个之后还要缴齐当年赋税。缴税后官府会发给一张印着漂亮花纹的彩纸,上面记录户籍、姓名、家中人口与田地位置大小、实缴粮重等内容,拿着这张凭条去找农官,由农官定量发放新种。领多少种多少,收多少交多少,交多少领多少,如此循环,百姓想倒卖粮种前自然得掂量掂量,一锤子买卖和天长日久的营生哪个重要。
领了铁农具和种子,耕作过程中,榆宁的农官还会每月下乡巡视,各个目如鹰隼,麦苗有个黑点他们都能察觉,及时将病害掐灭。
而这些,都是榆宁之外的百姓做不到的。
如是几番,大家渐渐的明白了,他们缺的不是榆宁的耕作方式,他们缺的是榆宁的官府啊!
可是榆宁的官,怎么能来管新遂的地呢?
——怎么就不能管呢!
于是大家都开始说,宁州是将军府的,县主也是将军府的,那宁州就也该是县主的;县主能管榆宁,当然也能管宁州其他地方。
有宁州官员听闻,气到仰倒: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然而他们能阻挡住榆宁的农官下乡,阻挡不了民心向背。百姓自发为农官与老师、郎中们开路护航,甚至不惜与小吏对抗,官员们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我安慰不是什么坏事,任由他们在田头乡里来去。
可这口子一开,后面的事情,就更由不得他们了。
云桐的集权之路暂且放放,只说今天这起事故。新遂是与榆宁交通最便利,却是最晚启用新式耕作方法的地区,有了其他地方做样板,新遂的百姓对夏收充满期待。
然而农官今天来指导他们夏收的注意事项,以及收粮后该如何缴粮,如何领凭证换种子等等。农官说:“缴粮后,官府以每斤十钱收粮,也在农政官处交易。”
百姓听了大惊:官府缴了税,怎么还要收粮?
农官一时被他们问住,懵道:“不,不,收粮是给钱的。”
百姓不愿意,这世道,钱币哪有实打实的粮食靠谱。当初播种的时候说好了无论增产几何都不加税,怎么如今快要收割了变着法的盘剥?
农官被百姓围住,七嘴八舌的问题让他左右为难,他本就有些口拙,加上有人故意煽风点火,场面顿时失去控制,继而演变到了击鼓鸣冤的地步。
情况大致明了,云桐站起身,翻手往下轻轻一压。
似是有无形的水波荡开,所到之处不绝于耳的瓮声私语都被吞没,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她身量不高,没有华服盛装,裤腿上甚至还沾着湿润的黄泥,但她站在那里,就有一种无言自明的威严。村人们都没再说话,静静地望着她。
楚霆为他们眼中流露出的信任感到震撼。
徙木立信,千金买骨——这些云桐都没有做过。但她背后如天上城的榆宁县,是最有力的信用背书。
“各位乡亲,情况我大致明白了,”她声音和缓,不高不低,沉而稳重,“今年夏收之后,官府确实会以每斤十钱的价格收粮,但并非强制,各位不必担心。”
“大家平时靠耕种便能自给自足了吗,这大片麦田乡亲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能留多少心里都有数。”云桐笑问,“余粮放着只会发霉,填饱肚子之后,是不是也想躺下歇歇?请砖瓦匠来砌炕,冬天想烧把屋子得暖融融的,是不是得买柴薪?还有我看这里这么多青壮,娶妻生子过日子,总要卖些粮食,换钱作家用吧。”
有人举手示意,在云桐的鼓励下大胆说道:“可我们若需钱使,大可以把粮食卖给粮商,他们收粮的价格还比官府高,一斤能卖十三四个钱呢。”
“确实卖给粮商会更划算,不过年后宁州会对粮食交易进行管制,十斤二十斤的小宗交易不会受影响,更多的就不允许了。”云桐说,“天下纷乱,如果我们的粮食大量外流,外面的兵贼就会吃着我们的粮食来攻打我们,而我们就会只剩一堆无用的钱币,无粮可食。”
这个解释大家都能接受,并对云桐假设的情况心有戚戚,没什么人对这条政策提出异议。继而有人说:“那就只不许粮商往外卖粮就好了。”
云桐笑笑,问他:“所有人都把粮食卖给粮商,不许他们往外卖,那粮商要与谁做生意去呢?”
“粮商的粮食卖不出去,就会减少买粮的数量,收粮的价格也会随之下降。”云桐耐心道,“你们手里粮食的价值就会从十三钱每斤降到十钱、八钱、甚至五钱。若是遇到灾年,粮商囤货居奇,你们五钱卖出去的粮食,他们会涨到十五钱、甚至三十钱再卖给你们,到那时又当如何?”
有人气骂道:“商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桐失笑:“非是商人无良,只是无良的商人多了些而已。因此,官府总结过今年的预计收成和市场上的物价,将今年的收粮价定在十钱每斤。若是乡亲们有人大量蓄养家禽家畜、开铺设厂等需要购置大批粮食,备齐手续后可以按十三钱每斤向官府购买。”
“为何还要涨钱?”
“运输、仓储还有人力,都是要花费的啊。”云桐温声道,“官府收购这些粮食并非为了牟利,若遇灾年,官府必会开仓放粮;若有兵灾,不必向大家征粮便有军饷。这些粮食,也是大家的保障。”
众人听着,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楚霆想得更深些,他在一旁梳理这笔粮食账,后面云桐又回复了一些农户关心的零零碎碎的问题,他都没怎么听。
直到农户们都散了,楚霆牵马跟在云桐后面回城,云桐慢悠悠地走着,楚霆犹豫一二,快步追上她:“阿姐。”
“嗯?”云桐瞥他一眼,“没听懂?”
“不……听懂了。”就是因为听懂了,才觉得心惊胆战,楚霆艰难地吞咽下晚风,轻轻道:“广聚天下之粮,阿姐所图为何?”
云桐偏头打量他,轻笑一声:“小小一个宁州,如何成了天下之粮了?”
“宁州的货物卖出去,换天下的粮回宁州,”没有被她敷衍到,楚霆十分认真说道,“只要宁州的货物够多,天下的粮食就会源源不断地集聚而来。”
“错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云桐朝楚霆招手:“过来。”
楚霆乖乖附耳过去听从教导,哪知云桐推开他的脑门,双手搭在他肩头,猛地发力,撑着他翻身上马。
楚霆:?
她丢下一句:“跟上。”便策马而去。
楚霆连忙上马去追,云桐红马是名驹,楚霆的也不差。他们速度极快,楚霆望着前面云桐迎着夕阳而去的潇洒身影,恍若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她的。
天高海阔,长风万里。
如有醍醐灌顶,楚霆只觉耳目一新,眼中的天地都开阔了。
其实云桐只是饿了。
进了城,途经闹市,两人放慢速度,云桐在街头买了块饼,三两口吃完,这才有心情瞥向便宜弟弟:“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全然把收粮的意图带了过去。
她不说,楚霆不敢往下问,驱马与她并行,说起今日的来意:“谢十三郎今天发了烧热,我请了郎中去看他。”
“唔。”
“我在母亲那里听说,谢家小郎发病是昨日受了惊吓。”
“哦?”
“听说是被阿姐送的礼物吓到的,”左右看了看人潮,楚霆压下声音,小心翼翼道:“长姐怎么会把……那个东西送出去。”
云桐没有回答,而是漫不经心问:“小孩被吓到了,大人呢?”
“阿姐是说谢世兄?”楚霆说,“谢世兄也许有些生气吧……阿姐的礼物确实不大妥当,母亲想让阿姐去给谢世兄陪个不是。”
云桐想听的反应不是这个。
天使此行来意尚未试探出来,但必然不善,不过天使的意图,这位谢公子,到底知不知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