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翌日一早,傅绫与师兄弟做完早课后,迎面与师父遇上。

梅霁今日换了身素白道袍,眉目如画,俊美如仙,长身玉立,有如神祇。

傅绫心口又不自然地跳了两下,露出乖巧笑容,主动去静室面壁思过,以期逃过抄经惩罚。

她按捺性子,老老实实地在静室跪了半日,直至近晌,二师兄来叫她用饭。

“小师妹,好端端的怎么自个儿跑静室里了?师父又没说要责罚你。”

“什么?”傅绫杏眸圆睁,“师父没有责罚四师兄吗?”

二师兄摇了摇头,“没啊,不过成礼那孩子瞧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啧,师父不罚他,他倒还不自在了。”

傅绫:“……”

亏大发了。

用罢午饭,傅绫便跟着师兄们一道画符念咒、炼丹打扫。

她性子聪敏,一学便会,也因此耐性差了些,总是坐不住。

每每看到师父如入定老僧般纹丝不动,傅绫便开始疑惑:师父他当真才二十岁吗?当真不是早已修行百年千年的得道天师?

傅绫想起昨日师父为她把脉时冰凉的手指,登时一惊,莫非师父已不是凡人?

她仿佛窥破天机,怀揣着重大秘密,茶饭无味,冥思苦索,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来到老师父门前,求他老人家答疑解惑。

老师父道号虚谷,是师父长宁子的师父,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三年前他将观主之位交给了梅霁,自个儿则种菜养花,钓鱼遛鸟,生活十分惬意。

观中弟子都唤他“老师父”,叫法虽颇为随意,却是满蕴亲近爱戴。

虚谷道长乐呵呵应着,与他们这些徒孙相处融洽,从不端长辈的架子,尤其是对观中唯一的女弟子傅绫,他老人家更是喜爱有加。

早年傅绫初到道观,身子病弱,虚谷便亲自教习她打坐练气,更吩咐厨房每日里做些蛋羹、肉羹,一日日地将傅绫的身子养得康健起来。

朝夕相处,虚谷自己又上了年纪,对傅绫便如对待孙辈疼爱,再加上她有个太守父亲,每隔十日便下山回家小住两日,也因此养成了她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性子。

好在傅绫行事有分寸,惹下的皆是些小祸事,赔礼道歉也便完了。

春光和煦,虚谷方伺候好他的花花草草,便见傅绫神神秘秘地走了进来,巴掌小脸上写满了——“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不听不行”。

“怎么了小绫儿?你又在山下听到了什么轶闻趣事?”

傅绫连连摆手儿,拉着虚谷的衣袖径坐在小凳上,低声问:“老师父,关于师父,您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

虚谷眨了眨眼,“关于清和?他能有什么秘密?”

清和是梅霁的字,平日里虚谷总是如此唤他。

傅绫声音更低,做贼一般:“师父他,不是人,八成是什么得道天师。”

虚谷哈哈大笑,捋着银须问:“哦?你是怎么发现的?”

傅绫一脸得意,将昨日诊脉一事说了,又嘀嘀咕咕道:“若非如此,师父他年纪轻轻,怎会有如此高的修为?又怎会如此老成持重?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该想到了!”

虚谷笑着摇头,轻戳了下傅绫的额头,嗔道:“你呀,准是看了太多修仙鬼怪话本子,才会胡思乱想。”

“老师父,我若是猜错了,那师父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点儿都不像普通人嘛。”

傅绫扯着虚谷的衣袖撒娇。

虚谷道:“清和不到一岁时,便被人丢在了山脚下的树丛中,若非我路过发觉,他早已被豺狼叼走。我亲眼看着他从小婴孩长成如此模样,你说他是不是人?”

傅绫大为震惊,“师父是被人丢弃的?”

“正是,当时他尚在襁褓,随身有一块梅花玉佩,瞧着不似寻常人家出身。我本以为他的亲生父母倘或有一时的难言之隐,之后会来寻他,却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仍然杳无音信。”

傅绫愣了片刻,一时间竟觉得师父的身世有些可怜。

若是被人掳走抛弃,便是与亲生父母被迫分离,若是被父母遗弃,那更是……

“绫儿,我与你说的事,你不要说与旁人听,清和不喜提及俗事。”

“我知道了老师父。”

这夜傅绫洗漱后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海中不时地回想起老师父所说的话,她小声呢喃:“没想到师父谪仙般的人,竟是个弃婴。”

她自幼虽身子不好,但深得爹娘宠爱,家中还有外婆、姨婆百般骄纵,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

因此一想到师父小时候竟然没人要,傅绫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儿。

有点酸涩,有点替他难过。

长这么大头一回失眠,傅绫翌日顶着两枚硕大的黑眼圈做早课,唬得一众师兄弟颇为惊讶。

“五师妹,你怎么了?”

平日里最没心没肺乐呵呵的人,竟也会睡不着觉?

傅绫神色恹恹,“没怎么,许是时节变换,有些不适罢了。”

成礼问:“要不要我请师父来?”

傅绫连连摆手儿,“不碍事的,不必劳烦师父他老人家。”

不知为何,她竟有几分不想见师父。

万一自己没控制住,对他露出譬如怜悯这种不应当的神情,那可就遭了。

扫完院子后,傅绫便挥别众师兄弟,拎着小包袱跳上马车,随前来接她的仆从一同下山回家。

锦城繁华富庶,山明水秀气候温润,太守傅兆渊清正廉明,十几年来政绩斐然,深受百姓爱戴。

太守府位于城中状元街梨花巷,庭院深深,栽种了许多花草树木,傅绫甫一进门便嗅到淡淡的花香,清甜宜人。

“外婆、姨婆!绫儿回来了!”

她声音未落,便见两姊妹穿着家常衣裳,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乖宝,我与你姨婆正在打赌,猜你是进门先叫谁呢。”

傅绫眉眼弯弯,扭股儿糖似的挽上两人手腕,甜声道:“只恨我不能同时叫你们,在绫儿心中,姨婆和外婆都是一样的,连娘亲都越不过去呢!”

一番话哄得两姊妹心花怒放,爱怜地将她揽在怀里细细打量,齐声道:“瞧着怎么瘦了些?”

“许是天气变换,胃口差了些,我想吃姨婆做的糖蒸酥酪、菱粉糕、桂花糖年糕……”

她如点菜般报了一大串,馋嘴猫的模样惹得姨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嗔道:“好好好,都给乖宝做,馋成这样,这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不是去做道士,而是去做小乞儿了呢!”

外婆笑道:“吃可以,可不许贪多,若不然又像上回,在家里吃多了油腻的,回到观中诸多不适,平白无故病了一场。”

“知道啦!”傅绫满口答应,与两位老人家说了会儿话,起身去上房见娘亲。

打起帘子,傅绫只听得屋里一片寂静,闻声出来的丫鬟秋桐面露喜色,低声道:“小姐您回来了,太太今儿早犯了头疾,正卧床歇息呢。”

“我去瞧瞧。”

傅夫人见到女儿,露出温婉笑容,“绫儿,何时回来的?”

傅绫走到床边,依偎在娘亲身边,素白纤指轻按着她额头,“回来了一小会儿,娘亲你还头痛么?”

“不碍事,过会子便好了,你在观中可还好?有没有惹师父生气?”

“我当然好了,我那么乖,师父怎么会生我气?”

傅绫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从前隔三差五惹是生非的人另有其人一般。

“如此就好,你也长大了,过不久便要……”傅夫人倏地顿住,柔柔看向女儿,“你近日可见到阿承了?那孩子常来家中探望,心里很是念着你。”

傅绫不甚在意道:“前两日我偷偷溜下山,在集市上碰巧遇见了他,给我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我跟他是好兄弟嘛,他念着我不是很正常。”

“绫儿,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

“你与阿承自小便有婚约,前阵子陆家父母提及此事,想让你们在年底前完婚。”

傅绫大惊:“什么?!”

她一时间有些怔愣,“我怎么会与阿承有婚约?可我、我并不喜欢他呀。”

“当年陆家与咱们交好,阿承比你大两岁,在你出生后对你特别爱护,于是我们便给你们定下了娃娃亲。”

傅夫人试探地问:“绫儿你讨厌阿承?”

傅绫摇了摇头,乌黑灵动的眼眸闪过一抹迷惘,“娘亲,不讨厌便可以成亲了吗?”

傅夫人笑了笑,“自然不是,你与阿承的婚事是我们长辈定下的,若是你们二人不愿,我们也不会勉强。只是在娘亲看来,阿承对你是极为喜欢的,人也生得十分俊朗,品性纯厚,处处迁就纵着你,有他做你的夫君,我与你爹也很放心。”

“娘……您说哪里去了。”傅绫面色微红,扭过脸去,“不许再说,我不爱听。”

傅夫人笑着哄她,“好,娘不说了,晚上想吃什么?娘吩咐厨房去做。”

……

傅绫在家中小住了两日,这期间陆承来找她五六回。

之前他也是如此,得知她下山回家,便黏在她身后,与她有说不完的话,可昨日听罢娘亲所说,傅绫再见到陆承时,对着他便总觉不自在。

她向来藏不住心事,什么都写在脸上,又一直偷偷盯着他瞧,陆承摸了摸脸,忍不住问:“绫儿,我今儿有什么不对吗?”

出门前他隆重沐浴更衣,还特地熏了淡香,将自己拾掇得英朗不凡,唯恐惹傅绫不喜。

惴惴难安至极,他听到少女疑惑的声音——

“阿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有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