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月落树梢,淡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
深灰色的卧室里,造型独特的时钟挂在正对着床的墙上,细长的秒针一秒一秒匀速跳动着,悄无声息。
五月初,夜间的气温微凉,正是最好入睡的时刻,床上的男人人睡得却并不安稳,他浓眉紧皱,面露挣扎,满脸是汗,似陷入了梦魇。
……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你是不是以为拯救了别人,你自己就是英雄?”
“我好好的一个家没了,爸爸没了,哥哥没了,妈妈走了,喜欢的人也离我而去,这都是因为你高贵的自以为是!”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一命抵一命,一家还一家,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
狼狈的少年被人压在地上,挣扎着,红着眼睛嘶吼着,仰着头瞪着他,眼神狠厉。
他站在少年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眼神凌厉,声音却很平静,“我不是什么英雄。”
“但绝对比你哥哥和爸爸高贵,你的家?它不配称为是家。”
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后,是少年癫狂的笑。
再后来,是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还有倒在血泊里的几个人。
“纪叙,纪曜在送你外公外婆回南寻的路上出车祸了……”
“二哥,救我!”
……
床上的人突然一抖,睁开了眼睛,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呼吸。
纪叙怔怔地看着漆黑的窗外发了会呆,明明是什么也看不清的夜,他偏偏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的红色。
而后,他闭了闭眼,伸长手臂拿过手机,骤然亮起的幽幽白光,有点刺眼。
现在是午夜三点,而他却完全没了睡意。
手机最上面的通知栏上显示着几条微信通知,都是好几个小时的消息了,他一一点开看了看。
纪奕说明天学校放假回来,让他明天中午回家一起吃个饭。
纪曜说爷爷很生气,让他回家吃饭的时候记得带礼物赔罪。
还有常晴,她问他是不是还在忙,最后说,早点睡,晚安。
纪叙的眼睛一直落在“晚安”两个字上,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拖出输入框。
打了两个字,他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指腹在机身侧边的锁屏键上一按,房间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掀开被子,一把从床上爬起,捞过手机和耳机,推开门下楼,去了院子里的训练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拎过旁边的沙袋,绑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淡薄的月色下,这座城市一半陷入沉睡,一半彻夜不眠,喧闹狂欢。
幽暗的院子里,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不快不慢的跑着,速度均匀,藏在夜色中,时隐时现。
运动式蓝牙耳机挂在耳朵上,幽暗的蓝光一闪一闪着,里面熟悉的声音,温柔深情地唱着熟悉的歌:
“有人陷入穷途末路,有人在末路势如破竹;
有人求星辰大海,有人只向人间烟尘;
他们说,浮世万千,是最美好的人间。
而最美好的人啊,用勇敢的心,仰望着最善良的天……”
这是Longai在去年年末发的一首歌,名字叫做《最美好人与人间》。
……
第二天回家之前,纪叙特意去傅薄言那拿了一罐黑茶,给爷爷赔罪。
难得放假回家,纪奕起床起得晚,洗漱完已是十一点。
她连忙跑下楼,站在前院门口探头张望着,远远地看到纪叙就立马跳了出来,挥着手,兴奋地唤道,“二哥,二哥。”
纪叙点点头,目光软了几分,几个大步夸到纪奕面前。
纪奕笑着拉着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通风报信。
“爷爷早上起来就心情不好,刘婶说他现在在一楼的茶室,茶我刚泡好了,你赶紧端进去。”
“嗯。”
纪叙淡淡应了一声,抬脚往书房走去。
敲门之前,纪奕又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仰着头一本正经地建议道,“我就在门口,情况不对你就给我发个讯号,我马上冲进去救你。”
说着,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煞有介事道,“你懂,爷爷从来不会对我发火。”
纪叙闻言挑了下眉,多看了自己的妹妹两眼,“这次又想卖谁的签名?”
有人喜欢集邮,有人喜欢买古董,他这个妹妹比较特别,喜欢攒明星签名,而且还是明星签名照的销售大户,甚至还偷偷开了个网店,专卖明星签名。
明明是纪家什么也不缺的小公主,却热衷于赚这些小钱。
纪奕甩了下他的手,腆着脸笑,“哎呀,不是啦。”
“待会再和你说,你进去,爷爷等得越久,心情越差,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那就只能让大哥来了,不过我估计大哥这次也自身难保。”
在他们家,爷爷脾气最差,而她二哥和爷爷简直是八字不合,天生犯冲,两人很少能和平相处。
每次还没好声好气聊几句,爷爷就开始生二哥的气,从小就是这样,每次都需要她或者大哥来解救。
而每次解救,他们都会趁机提要求,不是太过分的,二哥都能答应。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一种模式,他们三兄妹有自己的默契。
……
纪叙心中好笑,轻轻地拍了下纪奕的脑袋,而后抬手敲了敲虚掩着的门。
“门没关,进来!”
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老迈,却中气十足。
纪奕趴在门边,缩了缩肩膀,“看来爷爷这次真得很生气,二哥,”她有模有样地拍了拍纪叙的肩膀,“你待会儿要乖点。”
纪叙:“……”
门一开,一关,果不其然,本来面色还算好的纪行云一看到纪叙脸就黑了,拍着桌子就是一顿训斥。
而纪叙立在桌前,乖乖听着,一边听着,还一边给老人家续茶,怕老人骂得口渴。
纪奕悄悄趴在门上偷听,可门的隔音效果太好,她什么也听不清。
就在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想推门进去解救她二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回头,纪曜正坐在轮椅上缓缓往这边过来。
纪奕笑眯眯的,“大哥。”
纪曜温和一笑,“又没吃早餐吧。”
说着,他拉开纪奕正准备推门的手,“你先去吃点东西,这里我来。”
“哦。”
相对于总是冷着一张脸的纪叙,纪奕更怕温柔的纪曜。
在纪曜面前,她要听话得多。
“那你们快点下来吃饭,刘婶的午饭应该差不多准备好了。”说着,她又看了一眼隔音质量非常好的厚重木门,这才转身离开。
纪奕走后,纪曜叹气摇摇头,缓缓推开了门。
可能每个家庭都有过不去的坎,这个坎,也是家庭和谐的一部分。
他们家的坎,在于纪叙的心结,他心结一天不解,这道坎就永远不会消失。
可偏偏,这是一件全家都避而不谈的事情,提都不敢轻易提起,这结又如何能解。
于是,便陷入了如今这种诡异的死循环。
爷爷、纪叙、他,他们三个人,谁都没有错,谁都想对方好,可却偏偏谁都没那么好过。
……
纪曜推门进去的时候,茶室里有瞬间的安静。
纪行云噤了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张了张嘴想对纪曜说点什么,可最后还是沦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什么也没说。
他的大孙子也曾是天之骄子,是商场上人人都夸的优秀青年,当时有多少少女趋之若鹜,而如今,却因为自己的腿,杜绝一切女性的靠近。
面上云淡风轻,温柔和善地说怕耽误人家,自卑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刻在心里。
而他身体健全的小孙子,也拒绝谈恋爱交女朋友结婚成家。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虽希望纪家能人丁兴旺,子孙满堂,但他如今还算是身体健康,还有很多年活,所以对这些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急。
他急得是他两个孙子的态度,担心的是他们的未来。
他两个孙子心思都太深沉,禁锢着自己,揣着满怀的钉子扎着自己却谁也不说,这样怎么会活得开心呢?
……
纪行云还要喝中药,先下了楼,充满茶香的茶室内只剩下一站一坐的兄弟两人。
纪曜盯着背脊笔直站着的纪叙看了很久,最后终于出了声,“我一直没问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找女朋友?”
明明他都已经在Longai的事情上看出了端倪,他这个弟弟却依旧在爷爷面前态度如此的强硬。
他原以为,纪叙不找女朋友只是因为不喜欢,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喜欢的姑娘,可现在看来,事情好像不是这样。
他了解纪叙,他看过纪叙看那个小姑娘的眼神,里面的温柔是藏不住的。
要说纪叙对Longai没有一点好感,他不信,更何况,那个小姑娘明显还在追纪叙。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见纪叙没回答,纪曜又试探性的问道。
纪叙低头看着自己的哥哥,眼眸深沉,目光复杂,梦里的声音在耳边复现:
“一命还一命,一家还一家,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纪叙,纪曜在送你外公外婆回南寻的路上出车祸了……”
……
纪叙拧着眉,目露挣扎,沉声道,“哥,我是个危险的人。”
当年的拐卖案还和贩、毒有关系,一根绳子牵出太多线索,牵扯过多。
抓到的罪犯很多,入狱的和判死刑的不知道多少个。
而那个叫梁轲的少年出生于罪犯之家但是没有犯罪,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好好生活着。
南寻五一的大案里,李浒殉职了,而之后,纪曜和外公外婆一起出了车祸,纪奕被绑架差点被撕票。
纪曜在医院待了两年才康复,却终身残疾,而外公外婆突然搬了家,去了江南一带。
纪奕那年才高二,本来活泼可爱的小女生患上了幽闭恐惧症,那段时间连睡觉都不敢睡,最后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
所有人都和他说那场车祸是意外,纪奕被绑架也只是因为纪家树大招风,可他偷偷查过,不是。
他没有理由不将这些恶事和梁柯联系到一起……
向来面色温和的纪曜闻言眼底一沉,“纪叙,你这是在自以为是,用自己的主观判断决定身边人的想法。”
“你不能觉得自己危险就擅决定不让他人靠近,万一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些呢?”
纪叙和纪曜对视了几秒,而后视线往下,在他的腿上掠过,反问道,“你不也是?”
一个自以为是的自责,一个自以为是的自卑。
两人都心知肚明,在今天之前却一直谁也不戳破谁。
可归根究底,纪曜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爷爷不开心也是因为他。
他会忍不住怀疑,若他当年听了爷爷的话,不考军校不当兵,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他的外公外婆还在南寻老家安享晚年。
他哥哥纪曜还是那个站在最高处的天之骄子,正常恋爱生子。
他妹妹会和小时候一样,缠着他吵吵闹闹的要去游乐园的鬼屋,还要说密室逃脱是最好玩的游戏。
当年的事情还没查清楚,梁柯也不知道在哪,是不是还在偷偷关注着他,所以他不想,也不敢再拉人下水了。
他不管常晴在不在乎,可他在乎……
纪曜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沉默着,良久缓缓启唇,“我们不一样,至少我没有喜欢的姑娘,也没有姑娘说非我不可。”
“阿叙,小姑娘对爱情总是憧憬的,你只担心人家的生命安全会受到威胁,可你要没有想过,人家会因为你的拒绝而更伤心?”
纪叙喉头一涩,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周六加更,三、六、九点,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