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酸菜鱼

到六月底,杏花馆要开新店的消息已经在老主顾里传开了。

听说新的店主打的是吃船宴,这样的新鲜事,引得不少人提前预约。一问才知道,这船宴一天只开两桌,中午一桌,晚上一桌,至少要提前三天预定。于是乎,杏花馆的新店还没正式开业呢,半个月以内的餐位都已经被各个富贵人家抢先预定了。

托哥哥的福,程小妹好不容易预定到了七月的晚宴,旁的闺秀知道了,都跑来找她玩,明里暗里想要一份帖子。

“听说杏花馆买的船,装潢的很好看,能坐下十来个人。”

“那是,七月的船宴,都抢的差不多了。幸亏我哥哥和那杏花馆萧老板的未婚夫是同窗,这才给我预定到了。”程小妹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奉承,哪有不开心的,当即散了许多帖子出去,请她们去吃船宴。

其实也有些贵女在乎的不是宴席,而是光明正大出去玩的机会。要知道,平日里她们除了年初陪祖母娘亲上香之外,再没什么出门的机会。而杏花馆的船宴,明明白白就说了男女分船而席,不会有见外男的机会,缠着家里人说两回:“你瞧程家姑娘开的宴席,请的都是闺中姐妹,坐轿子上船,吃完又坐轿子回来,也见不着外人。”

家人里听了,觉得无伤大雅,多半也会允了。

到了七夕这一日,程小妹穿戴一新,在丫鬟婆子的看顾下,坐上轿子往桃叶渡去。

轿子里烦热不可耐,好不容易到了,丫鬟才打起帘子,迎面吹来一阵江风,清清爽爽。

程小妹靥上两个酒窝随着笑意显现出来。

哼,她那倒霉哥哥倒终于有了一回用处。

画舫停靠的地方,并不是桃叶渡,而是在瘦湖的芦苇荡里新辟出的一处小渡口,很好认,不仅树了“杏花船宴”的指示牌,旁人只要沿着青石板一路往前,一准不会认错。落轿之处,一直到水边,都用纱屏遮挡住。从外头看,朦朦胧胧唯见佳人倩影,听闻笑语,却不识是谁。

而那纱屏之内,摆放着各色花架,紫藤、铃兰、月季……花盆的模样各不相同,很可爱。

在这花路的尽头,有些闺中姐妹已经到了,见了程小妹便迎上来,一起说笑。

程小妹瞥见了一个女孩子,手折芦苇,临水而立。她蹑手蹑脚上前,忽然用手拍那女孩子的肩膀:“我还当你不来呢。”

那女孩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原来是秦媛。她嗔怪道:“做什么?你哪里有点闺秀样子?”

程小妹挽起她的胳膊:“谁和你比起来,都不像闺秀。在看什么?”

秦媛微抬下颚,示意道:“你瞧这两条画舫的名字。”

已近黄昏,日色也不那么耀眼了。程小妹眯着眼张望,瞧清了离她们最近的一条画舫的名字:“‘湘夫人号’,哈哈,有意思,我们竟然来湘夫人家吃席了。那另一条画舫定是叫‘湘君号’。”

说着,她望一望湖之右,那边停着的一条画舫,正是名为‘湘君号’。

望着流水潺湲,秦媛轻轻叹息一声:“‘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萧月,竟然是念过书的。”

程小妹知道她是有些触景伤怀了,摇一摇她的衣袖:“好啦,今日不许说这个。只许高高兴兴地吃船宴。”

就在这时,笛声一响——

女乐奏起乐声,悠扬且雅致。

白鹭低飞,从水面掠过,留下一段光影。临岸边的水域栽了好些藕花,在夕照之下,别样风情。

此情此景,倒真如置身画中。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被丫鬟扶着,款款走下船舷,站定,清浅一笑:“请诸位淑女入席。”

程小妹轻声对秦媛说:“真真奇了,这薛娘子离了赵家,倒更显美貌。”

伴着江南丝竹,众姝提裙登画舫。

才入画舫,先闻见一阵浓郁的茉莉花香,香得醉人。入帘之后,有江风与冰盆相伴,只觉异常凉爽,浑然不似酷暑天。

这画舫与寻常画舫略微有些不同,船制稍宽,少说可以栽半百之数的人。如今只有她们十来个女孩子,愈发显得宽敞。统共有两层,一层做宴舱,摆着彩漆桌椅,墙角凭栏边各坠着时令花卉。最引人注目的,数宴舱东壁的一副刺绣。绣像里是一个美人,背对岸芷汀兰,独立斜阳,极为传神。

程小妹不是没见过名家刺绣,可从未见过这般的绣法,跑过去仔细看。

“这是出自谁人之手,我也想买一幅回去。”她转身问船上侍儿。

船上侍儿都是一样的打扮,梳着双鬓,衣裙是魏晋时候的样式,倒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

“这是我们萧老板画的花样子,薛娘子亲手绣的。外头只怕是没处买。”

众人看了一阵,各自落座。侍儿为每人送上一块香帕,说是“餐帕”。可这香帕都是上好的料子,上头还绣着不同的花样,弄得在座的闺秀有许多不忍心拿来当餐帕用。

程小妹自然是坐在上席,一个紫衣侍儿呈上一串银铃给她,解释说:“若要传菜,您轻轻一晃,我们就知道。”

那银铃上还绘了一朵杏花,样子很好看。程小妹拿起,好奇的晃一晃,铃声清脆。逗得她笑起来,又使劲晃了两三声。

银铃一响,奏乐便换了一种曲调,格外欢快些。

餐点菜色是预定的时候就定下来了,因此上菜上得很快。一碟一碟的,依次摆上桌子的大理石圆盘。

见侍儿转动那圆盘,餐点也随着转动,程小妹这才知道为何要在桌上放这么一块大理石。没了它,这么多人夹菜还真不方便。

每上一道菜,紫衣侍儿都会介绍是何菜品:翡翠蟹斗、和合二鲜、油爆虾尾……而放在大理石转盘中心的,是一盆酸菜鱼。

片好的鱼肉白而嫩,泡在茶色的汤里,底下垫着酸菜,上头撒着各色佐料。再浇上一勺热油,鱼香四溢,实在勾人馋虫。

程小妹吃饭,最不耐烦敬酒,何况今天又是她做东,更是不想讲究那些虚礼。

她径直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半鱼肉,送入口中。

鱼肉嫩而滑,带着一股淡淡的酸味,使得其口感更加有层次。吃一口鱼,喝一口汤,只觉酸鲜爽口,连夏日的暑期都为之消散了不少。程小妹吃过很多次鱼,可像这样以酸菜为底料烹饪的鱼,却是一次也没吃过。原本订餐的时候,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点这道“酸菜鱼”。如今她只尝了一口,立刻对那时的自己肃然起敬,心想我怎么这么有眼光呢。

一道又一道餐点送上,就是连口味最刁钻的秦媛,也不得不承认:这杏花馆的餐点,是真的好吃。

众姝也没心思说话了,全副心思都在碗筷间。等她们吃饱了,看一看天色,才发现离开餐没过去多久。

紫衣侍儿笑道:“我们家主人特意为诸位备了礼,请诸位移步,上楼一观。等玩尽兴了,再下来用些茶点。”

等上了二层,众姝不由得眼前一亮。

正是日暮时分,斜阳缓缓,在水面点燃最后的光辉。天际尽染,映照一江橙红。画舫上的彩灯尽数点燃,五光十色,照着二层长案之上的各种料理干净的食材。

薛令姜从另一侧的台阶上来,同众人解释说:“这些食材,都是我们杏花馆自用的,如今赠与各位贵客。咱们女儿家,谁没个拿手好菜?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诸位不若自己动手,互相品鉴一番自己的手艺。”

她柔声细语道:“若有大家一致觉得好,就连我们杏花馆都觉得不错的。那一定有好礼相赠。”

程小妹笑说:“挺好玩的,媛儿,你就做那道点心嘛!一定会很出众的。”

“你自己做。”秦媛拂了衣袖,凭栏看景。

倒是其他闺秀纷纷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玩闹起来。

其乐融融。

走下楼梯,薛令姜这才松了一口气,同絮因说:“我方才没说错什么吧?”

“没有,就是萧姑娘亲自在这里,也不会更好了。”絮因搀扶她坐下,递上一杯茶。

薛令姜喝了一口,又站起来:“我去看看点心送来了没有。”

“不急,娘子仔细脚疼。”

“没事。”

主仆二人缓缓走到船尾,只见有一条小乌篷船正缓缓靠近,这是专门从餐船送餐来画舫的。

月牙儿从船篷里探出头,跨到画舫上,笑说:“可累坏了吧?”

“我只是怕误了你的事。”

“才不会呢。”

月牙儿和其他侍儿一起,将托合接过来,送到备餐间。

她转身,认真的望着薛令姜:“你做的很好,就是我自己亲自来管理,也不会更好了。”

听她这样说,薛令姜心里高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头笑了。

月牙儿原本还有担心,见如今“湘夫人”家有条不紊,也就安心了。她原本就有打算,若薛令姜做的不错,便将杏花船宴交给她经营。

薛令姜亲手给她捧了盏茶:“客人还在二层呢,不然等会儿三妹妹去招待。”

“不了不了,”月牙儿接过茶盏,往后一仰,坐在椅上:“难得浮生偷得半日闲,好歹让我松快松快罢。”

她揭开盏盖,忽然想起一事:“那件事你同客人说了没?”

“还没呢,”薛令姜往上看了看:“她们还在做点心呢,我想着,等真的有特别出众的,同私下里同人说会比较好。”

“依你的意思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