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性急,行事紧快,当晚便给赵凝捎了消息,让她隔日来马场。
赵凝实在服了弟弟的着急忙慌,她甚至根本来不及准备一身新的骑装。
只得让彩英连夜匆匆改了改,翌日一早勉强穿戴好去了马场。
赵凝还以为自己会早到,免不得等上一阵,却没想到将到马场,马蹄哒哒并着赵志爽朗的笑声便穿过马场边上的木门冲进她耳里。
赵凝推开门,两个穿着一深一浅,身量高大的少年郎正策马扬尘。
赵志着浅白。
另一位,吴曜则是一身蜜褐,在这蒙蒙苍尘里分外鲜艳惹目,两条璞头上飘落的墨黑长脚随风飘扬,偶尔又缠过他宽阔的肩背,若蛟龙游戏。
游刃有余地游戏这御马之术。
赵凝坐到凉棚里头,朝马场中央张望。
以前在苏州的院子,赵家不曾有条件建这样的马场,赵志与吴曜两人相约跑马都会去偏远的草场。
赵凝自然不会跟去受累,是以她没见过吴曜跑马。
只见过,他跟着赵志跑马归来的样子。
那是在赵凝与吴曜熟络之后,在熟人面前,吴曜便脱胎换骨似的,褪去了一身长安贵公子样。
彼时的他每每会第一个冲到她跟前炫耀自己精进了多少,又甩了赵志多少圈。
那会儿赵凝听不懂也无多大兴趣,一心思只在意他身上的尘泥与透汗。
一边后退,一边敷衍他几句好赶紧结束对话。
不知觉间,马蹄声渐缓,赵志与吴曜两人收缰停马。
赵凝抬手拍了拍一旁困顿的彩英,“走,我们过去。”
儿郎们还在晨曦中整装,赵志偏头瞧见自己的阿姐主动走来,忍不住顶了下身旁吴曜的胳膊,“说实话,真让我寻人来陪我教阿姐骑马,我想象不到有谁会答应,毕竟......”
赵志没说出“毕竟”之后的话,只盯住越来越近的赵凝。
夏末秋初的清晨是有些许凉意,不过也就些许而已。
赵凝的骑装外裹了层小裘皮,还罩了件雪白的披衣挡风。
身旁的彩英小心拢着她的薄肩,若细心兜住一朵轻飘飘的,游走在沙尘里的云。
一不小心,云便会被风尘摧得七零八落。
“总之,兄弟我感激你。想想也就只有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肯接下我的请求,换了谁都得明哲保身,真交情够硬。”
吴曜似乎压根没听赵志叨咕,只沉默回身将马鞭交给奴仆,再回过头来时,赵凝已近眼前。
“什么够硬?你们在说什么?”她接茬问。
“没什么。”赵志迅雷不及掩耳,伸手按上吴曜的胳膊,露出一口白牙笑,“说他胳膊够硬,腿也有劲,乃骑射良才,阿姐可尽管放心与他学。”
说完他赶忙迎上去问赵凝来了多久。
吴曜趁着赵志问寒问暖之际,暗暗从他已松了大半的虎口间抽出手臂,快速拂了下身上尘。
“......不过话得说前头,阿曜骑射虽佳,比我这个长安头名总还是逊色...那么一点。”赵志对赵凝侃侃,提及吴曜时才发觉他人已不知何时站远了些,便伸手拽了拽他。
吴曜自未理会赵志臭屁,他挡开赵志拉拽的手,顺势朝赵凝颔了一首,“阿齐与我提过凝姐姐欲学御马之事了,有我可以协助的地方,尽管说。”
赵志只比吴曜长了十天,两人彼此之间不分什么长幼。
吴曜直呼的赵志乳名“阿齐”。
赵凝抬眼看吴曜站在三步之遥,朝她说话时,眼神松松与她交汇一下,转去了赵志那头。
她敛下目应谢,再抬眼,恰巧瞧见吴曜鬓发边侧布满星星点点的薄汗。
于是侧过身从彩英手中取来帕子,在手心整了整,当即朝吴曜靠近去。
可捏着雪白锦帕的手指将将举起,眼前少年的手上却已飞来一方靛青锦帕。
“擦擦吧,待会儿你还得教我姐骑马。”赵志不知何时弄来一条帕子塞进了吴曜手里,与他低语时还频使眼色。
“我姐是女娘,受不住我们臭汗的,过去不懂,如今实在得辛苦兄弟多多照应。”
吴曜浅抿双唇,很是顺手地攥起赵志的帕子,言了谢暂告往凉棚里去。
赵凝听不清两个儿郎的低声私语,见此只好收回举到一半的手。
在吴曜离去后,她还紧紧捏着手中的雪帕。
她看得清楚。
适才吴曜在她朝他伸手靠近时,几乎是下意识,眄了她一眼,缩了半步。
她以为,这些天同吴曜相处,也算回忆了点过往,恢复些亲近。
没想到,他竟生疏至此?
赵志简单交代了一番,便将亲姐全然扔给了吴曜,自己迫不及待去试吴曜的踏雪。
赵凝正替弟弟过意不去。
当事人吴曜倒无怨言,乃至当真当起了赵凝的老师,与她讲起上马下马,以及骑御姿势的要点。
曾几何时,赵凝还当过吴曜的老师,被他一举托上苏州院子的平仲树干,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地教吴曜他口中如听仙乐的吴语。
赵凝总有些机灵劲,那会儿她已成了赵家院子里仨孩童的头头,赵志身为阿弟本就听她差遣,而吴曜年纪也比她小,经过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亦是不知觉间任她嬉耍:
“很简单的,你试着说'奈生得蛮水灵噶'①(你长得真好看)。”
小姑娘在树上荡着腿,嘴角微微翘起,平仲②叶细细筛过的曦光洒向她伶仃却秀美的肩,与苍白却香软的脸,氤氲在她眼底,是蔚然的生意。
“奈生......”小少年支支吾吾,涨红了脸也如何吐不出那柔软婉转的声调,最后只用着吴调道了声,“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是吴曜某次打喷嚏时赵凝告诉他的吉利话,也是她教给他的第一句吴语,字句与官话差不离,只变了个调。
赵凝笑他记了这么久还是停在原地。
小少年不服气,“脑袋绝对都记牢了,当然也知晓该如何说,只不过嘴不听劝罢了。”
赵凝突然想起这茬,不禁暗自笑了笑。
此时沉浸于授课的吴曜当然不晓得赵凝神思翻飞去了哪。
他命人牵来一匹马,亲自示范了一番方才教给赵凝的上马姿势。
他跨在马上,居高临下道:“只消记住每个动作,上马时连贯做下来,定能稳在马背上,并不难,你照我这样先平地试试。”
吴曜其实全程讲述得颇为细致,深入浅出,言传的理论知识也难不倒书香气里长大的赵凝。
赵凝应下,垂头静默着回溯所学,再抬头时她已在平地上重复着所学姿势。
顺序无错,方向无错,动作要点尽绘,只是连贯到一起,总格外笨拙。
以及,哪里隐隐不对劲。
赵凝的骑装偏小,柔弱似无骨的纤手从暗色锦袍里流出大半,亮滑如绸,明晃晃地,牵的不是僵绳,而在缠人心弦。
那模拟夹紧马鞍而尽力收缩的软臀,弯下的腰,弓起的背,衣袍根本隐不住前后挺翘的曲线……
周边候守的马场奴仆不如里院的素养高,大多管不住自己的眼珠子。
赵凝丝毫不察,她累得出汗,借着回身的动作,偷偷觑了眼马上的“老师”。
少年面色无波,一双盯着她的曜石般的眼眸却若坠入深谭,沉下去,沉下去。
赵凝的手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停下动作,朝吴曜道:“我脑袋绝对都记牢了,也知晓该如何做,只不过…这无处安放的手脚不听劝。”
浓睫抖簌,她又不自觉用吴语嗫喏了句怎么办,静待着沉默的“老师”回应。
只见吴曜英眉间起了点极不明显的褶痕,但这褶痕随他翻身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须臾,他的声音自她耳畔一闪而过,“学得真像。”
少年伟岸如松,身上的锦袍适才经反复上马下马也无一点凌乱褶皱,丝锦垂坠,与他当下的侃然正色相与为一。
如此岸然、沉稳如磐。
仿若方才从他嘴角露出的一丝揶揄的弧度不过是赵凝的错觉。
赵凝双目追随吴曜而去,恍惚之际,他已叫走了这里的奴仆,到远处吩咐事,独留给她一道刚正的背影。
不多时,他回身,平静地与她说:“骑御讲究力量控制,平地光学动作到底感受不深,我已让人唤阿齐回来,好带凝姐姐去挑匹小马,换个地方继续。”
赵凝站在原地愣了愣,很快乖乖颔首应下。
赵志接了吴曜这头的催促,依依不舍地交还踏雪,很快赶来带赵凝转移到马场边的马厩挑马。
他主要带人去马厩东面,那里的马皆是待在侯府多年的老马。
性情稳定,较好掌控。
但一通看下来,赵志接连介绍了十几匹马儿给赵凝,皆被她否决了,理由还有理有据,令人深感认同,最后他只得让赵凝自己主动挑,挑中哪匹便是哪匹。
赵凝琼颈耿直,美目流盼四周。
许久后,将目光定在了马厩西面一处,“我看那匹挺好,干净小巧,就它好吗?”
赵志闻言循她所指瞅去,当即挂下脸色。
通身肉红的毛发油光晶亮,无一处斑块杂色,干净得快要赶上吴曜通体雪白的踏雪。
至于小巧,赵志深知赵凝所指的那匹马绝非表面看的那般小巧。
等它长成,怕是这里的马都不及它高大威武。
这是他几经辗转,好不容易在黑市搞到的纯色战马种。
传言,它是克栗国②战神坐骑的后代。
“阿姐,那匹不行,你挑别的。”
“为何不行?”赵凝问。
赵志含糊应付,说它难驯,说它性烈,又说它瘦弱,说它怕生。
总之不行。
赵凝走近马仔细看了看,道:“它瞧着比之前的马儿都乖,又生得好看。好弟弟,你让阿姐试试。”
“阿弟自称骑射上佳,又何惧马儿不行,还说过我看上哪匹便是哪匹。”
“莫不是,阿弟小气藏宝,不舍得给阿姐用?”
......
赵凝软磨硬泡,赵志油盐不进,竟直接转身背对她 ,不听不听,说什么都不听。
赵凝也不急,又追着道:“曜儿都说过了,我初次尝试,就该选矮小点的马,我瞧这马厩里,就它最符合。”
此番语落,赵凝没吭声了。
赵志以为阿姐终要偃旗息鼓,正欲转回身,却听她的声音又飘飘然而来——
“你说是不是,老师?”
什么老师?
赵志回身便见吴曜不知何时站在了马厩旁,一边的衣袖上缠着一双柔荑。
正是她阿姐的。
她与吴曜相对而立,因此两人不得不对视。
许是方才经历过小争执,赵凝白皙透亮的脸上还浮着两抹红色,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指间习惯性绕过人袍袖,颇为顺手地,一点点将吴曜往那匹肉红马的边上牵。
蓦地,赵志记忆里的画面被勾起,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
究竟是多久以前,他曾见过阿姐与吴曜如此模样?
喊吴曜帮她摘高处果子时,拜托吴曜替她挨阿耶责骂时,指使吴曜赶跑隔壁的那群顽童时......
以及那个离别的夜晚......
像是隔了许多年许多年又升上来的圆月,将梦中的月霜细细抖落在屋檐。
但此刻容不得赵志闪神太久,吴曜的眸光已从赵凝那头流转到他身上。
轻轻投来的一眼,与儿时一般丝毫不藏锋芒。
同样的话:“为何不行?”
赵志心底慌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志:Play的一环
①所有苏州话皆取自作者苏州朋友的翻译。
②克栗国:杜撰的一个边境邻国(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