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承诺

该来的总归要来,宝格楚惨笑,恭敬跪地:“臣博尔济吉特·宝格楚领旨。”

真是,跟自家格格待久了,他也格外不喜欢奴才来,奴才去的了呢!

他,只想做格格一个人的卑下。

关押他的小帐篷离行帐很有一段距离,足够宝格楚静静地,将他随在玉录玳身边这段时间细细回忆了个遍。

越想,越觉得不舍。

等又在人群中见到那抹熟悉的倩影时,宝格楚这目光中除了刻骨的思念外还有浓浓的不舍。就好像要永别的人,极力盯着自己挚爱的人或物,想将之深深镌刻在脑海中一样。

看得玉录玳脸上一烫,继而心下一咯噔:果然,荣华富贵动人心么?

都能当台吉了,谁还愿意继续当个籍籍无名的侍卫呢!

人往高处走嘛!

合情合理,合情合理。换做是她,也妥妥眉开眼笑接旨,做个高高在上的札萨克。然而再怎么反复来回的劝慰自己,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玉录玳心里还是酸酸的。

就有种自己精心养了好久的狗子,为块肉骨头就头也不回跟别人走了的悲伤。

到底皇上面前,宝格楚只看了自家格格几眼就赶紧收回了目光。对着康熙恭恭敬敬跪下,三呼万岁。

康熙也没叫起,只严肃脸问:“博尔济吉特·宝格楚,你以护驾之名行泄愤之实,御前杀死嫡兄博尔济吉特·阿木尔,你可认罪?”

被问到当面,宝格楚依然一片淡然,毫不意外自己跟阿木尔母子之间的旧恨被查出来。他只恭恭敬敬叩首:“回万岁爷的话,臣确与阿木尔有杀母之仇。也曾发过誓,必须手刃他,以慰亡母在天之灵。但……”

“亡母临终前曾给臣留下血书,嘱臣忘掉旧恨,好生过活。不许找嫡兄嫡母报仇,否则她死不瞑目。臣虽不愿,但亡母遗命难违。这才安葬好亡母后,径直离开了科尔沁。幸得太后娘娘垂怜,才有了之后种种。”

“这么多年,臣一直恪守母命。即便日前遇到阿木尔兄妹,被鞭打责骂亦未曾还手,何来泄愤之说?”

“万岁爷明鉴,当时臣见阿木尔挣脱侍卫,突然间抱住万岁爷龙足。只当他是旧病复发,唯恐他对您不利。万岁爷既然已派人查探,当知阿木尔身为臣阿布唯一嫡子,自幼倍受溺爱。凡其所欲,无不满足,不满,则必受其殃。便是他亲生额吉,也被他打伤过。”

不过那是酗酒之后。

但大福晋山高水远,鞭长莫及,阿木尔又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怎么说,还不是在凭他?

当今以孝治国,一个孝字自然而然就成了评定一个人好坏的决定性因素。

是以宝格楚此言之威,绝似引爆了颗重磅炸弹。

震得在场诸人目瞪口呆,皆是满满的不可置信。琪琪格更是直接高喊出声:“胡说,阿木古朗汗,他……他根本就是在胡说!满科尔沁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阿哈最是孝顺,向来最听额吉的话?”

岂料她这话音刚落,都没等在场那几个科尔沁台吉、王子们出言帮衬呢,康熙就先变了脸。

“孝顺?呵!”康熙冷笑:“据朕派人所查,博尔济吉特·阿木尔因骄奢淫逸为其父所叱。偏他不知悔改,却唯恐其父真将台吉之位越过他,传与庶子。于是先后用买通下人、串通马匪等多种方式,将十三个庶出兄弟尽数戕害,只走脱了个远在京城的宝格楚。”

“接连丧子,其父疑心顿起。他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亲父也一并弑杀了。”

“便他那三位福晋,也都尽数亡于他手!”

“如此残佞成性,灭绝人伦之辈,博尔济吉特格格却说他一句孝顺?”

陡然听到这些,琪琪格本就很震惊。再被天子龙威一吓,竟是当场跪坐在地:“不,不不不!尊敬的阿木古朗汗,琪琪格不知道,琪琪格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一切都是阿木尔自己所为啊!”

刚刚还一口一个阿哈,转眼就阿木尔。翻脸无情之快,也是叫人叹为观止了。

不过在场的诸位台吉、王子与众多满蒙大臣们却谁也没心思去理会她。都纷纷开动脑筋,琢磨着怎么从这潭浑水把自己的脚给拽出来。现在,谁也不惦记打狐狸了,只求别沾惹一身骚。

毕竟万岁爷金口,都已经给阿木尔那厮卡了残佞成性,灭绝人伦的戳!

哪个再拿宝格楚杀了那厮做筏子,试图攀咬上他身后的和硕襄格格,甚至……

不是明晃晃的自寻死路?

能混到这个大帐里的,就没几个脑袋缺弦儿的。

小算盘分分钟拨拉明白,那弹劾的奏折赶紧收收好。接着之前叫嚣得最欢的某科尔沁王爷就跪了下来:“尊敬的阿木古朗汗,臣……糊涂啊!”

“只想着维护家族后裔,不可叫博尔济吉特的巴图鲁含冤枉死。却不知……却不知阿木尔竟是如此灭绝人伦的畜生,宝格楚才是正义的一方!”

“是啊,是啊!亏了他当机立断,一剑弄死了那个畜生。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因愿望没有达成,就对阿木古朗汗不利?”

毕竟,那是个一言不合,连亲爹都不惯着的狠人!

七嘴八舌,好一番议论中,宝格楚被成功洗白。

从涉嫌以护驾为名,行泄愤之实,戕害嫡兄的女奴所出卑微庶子摇身一变,成了护驾有功的英雄。

更因阿木尔连丧三妻,膝下荒芜,其余诸兄弟等又都被斩草除根。是以他们这一脉,只有宝格楚一个。那么兄终弟及,他就应该是新的科尔沁左翼的札萨克。

本以为能以点带面,狠狠打击下和硕襄格格甚至太子的直郡王一党……

就很迷茫。

开始暗戳戳给明珠使眼色,讨药方。

变故来得忒快,明珠也在琢磨。只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呢,他们家直郡王就率先跪下:“皇阿玛,儿臣也觉得宝格楚虽御前杀人过于鲁莽,但念其到底护驾心切,也不该追究。”

“横竖那博尔济吉特·阿木尔杀父弑手足,连害三任福晋,本就于畜生无异。杀了他,也只是为民除害了,又何罪之有?”

虽然诧异己方直郡王为何替太子派的和硕襄格格出头,但……

作为直郡王党,他们很会附和自家主子的。

直郡王党都跪了,四爷当然更不甘人后啊!还有九、十两位阿哥,庄亲王,一众直接或者间接受过玉录玳恩惠的诸人。呼啦啦一片跪下去,场面说得上一句蔚为壮观。

看得玉录玳都不禁嘴角带笑,看来她平时也不是光种刺儿,也没少栽花嘛!

这不关键时候,与人为善的好处就显出来了?

本来,康熙也只打算对宝格楚小惩大诫。等知道阿木尔是个什么货色后,更是连小惩的打算都没。这会儿众臣纷纷下跪,他当然借高下梯子:“本塞宴上宝格楚拔剑杀人事,便是有护主之心,也未免手段过于激烈,且有借机泄恨之嫌。按律,朕该对尔做出惩戒。”

“念在群臣求情,阿木尔又属实残佞成性,灭绝人伦,死有余辜。是以特赦,饶恕尔之过。并令尔继任其位,择日赴任。从今儿起,你就是科尔沁左翼札萨克,仍任二等台吉。”

这……

宝格楚震惊,原以为悬在头上的是把剑,结果陡然间变成了肉馅饼?

曾经被阿木尔跟诸多异母兄弟争来抢去,斗成乌眼鸡的台吉之位,就……咣当一声,砸在他头上了?

反转来得忒快,让他一时缓不过来。只木呆呆特别机械化地来了句:“臣谢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微笑摆手,只嘱他安心当差,好生管理部落。

宝格楚大礼参拜之:“喳,臣宝格楚必不辱皇命!”

至此,前科尔沁左翼札萨克二等台吉阿木尔请婚未成,挣脱侍卫、抱住万岁爷龙足哭诉,却被侍卫宝格楚所杀事件就彻底宣告完结。

阿木尔身死名裂,连带着双手染尽血腥才稳住的爵位也归了仇人。

‘凶手’宝格楚得了爵位,报了母仇,还成功在阿木古朗汗面前挂了号。收获颇丰,秒变人生赢家,惹众人称羡。

然而,作为人生赢家本家,宝格楚并不高兴。

一道圣旨下来,他个小侍卫就成了大台吉,有了属于自己的草场跟牛羊。也……

没了继续留在格格身边当差,随时护卫格格的资格。上午当上了台吉,下午再见格格就得层层禀告,各自身边还得带齐了护卫、丫鬟。免得被人说嘴,影响了各自声誉。

以往在和硕襄格格府,除了格格起居之处,他都可以畅行无阻。

哪像现在这样可怜兮兮,连行帐的大门都进不去?

想起这茬儿,宝格楚就皱眉,忍不住长叹一口。

听得将将赶来的玉录玳乐:“这既遇难成祥又加官进爵的,不正是春风得意时候,怎么还叹上气了?”

宝格楚无奈脸,利落地打了个千儿:“格格可快别取笑卑下……”

“别别别!”玉录玳笑着打断他:“现在你可不是我身边的小侍卫,而是堂堂札萨克,领二等台吉了。有品有级有草场,比我这只领点禄米的和硕格格强出不少。”

“以后……”玉录玳轻轻一叹:“虽然科尔沁离京城遥遥不止万里,以后再见怕是渺茫。但好歹相识一场,你我还是互叫一声名字好了。唔,我叫你宝格楚,你叫我玉录玳。”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在大清认识的第二个朋友。来握个手,以后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找我帮忙哦!”

“别的咱不敢吹牛,但发展经济、提高牧民生活水平等等,那还是有些浅见的……”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结果对方却神游天外什么的。

可把玉录玳给气的,狠狠抽回自己的右手:“得,是小女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耽误了大台吉你的宝贵时间。山高路远,咱就此别过。您呐,好走不送!”

将将从那温香软玉的触感中回过神,接着就看到自家格格要跟他划清界限什么的,宝格楚整个人都不好了。

忙把头摇成拨浪鼓:“格格别气,卑下……”

“卑下打小就不会说话,要是有什么不讨您欢心的地儿,您尽管直说。卑下,卑下改就是了。”

“别!”玉录玳余怒未消,哪儿还有什么好脸子给他?

直说自己位卑言轻的,可要不起堂堂台吉做下属。

您呐,还请慎言。

得,这是嫌弃他刚刚走神了!

可……

宝格楚俊脸红透,嘴巴张了又张,到底没敢说自己为何神思不属。只噗通一声,利落跪下:“一日为主,终身为主。不管宝格楚到什么样儿的高度,心里最想也还是跟在格格身边的时候。”

“如果可以,我,博尔济吉特·宝格楚愿意做格格一辈子的俊侍卫,永远追随您左右。就,不知道您肯不肯给卑下这个机会?”

月光下,潇洒俊逸的小伙子单膝跪地,深情款款地看着你。嘴里说着一辈子的承诺,要永远追随在身边什么的。

听得玉录玳俏脸晕红,心里揣着个小鹿似的,噗通噗通跳不停。

恍然间,好像有什么在悄然萌发。

可……

当日塞宴,她拒绝琪琪格的时候曾明确表示,自己是大清的和硕襄格格,襄,帮助,辅佐也!不管以后是否遇良人,婚否,都不会停止报效社稷的脚步。

并以自己很多研究都只在京城才能更好展开为由,拒绝满蒙联姻。

现在言犹在耳,又怎能食言背诺?

而宝格楚又刚刚当上科尔沁左翼的札萨克,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是力求发展的时候。大写的□□乏术,又怎么可能再如原本的小侍卫一般,时时处处守在她身边?

想到这儿,玉录玳心里那点儿暧昧的小火苗顷刻遇到数九寒冰。

嗤地一下子,就彻底冻灭,连个火星子都没留。

接着她就听自己冷静摇头:“台吉切莫说笑。诚然这么久以来,我对你颇多倚重。陡然离开,必定诸多不适。但千里搭长棚,哪有不散的宴席?”

“便是没有塞宴之事,我其实也考虑着推荐你去六部任职。免得跟在我身边跑腿打杂,埋没了你一身才华。”

只是俊侍卫处处可心,委实过于好用,以至于她一直都没舍得。

不过往事已矣,提来无用。

这会儿一切平静,玉录玳只想知道,宝格楚都已经隐忍了那么多年,怎么就突然冲动,直接当着康熙面儿就手刃了阿木尔呢?

“该……”玉录玳咽了咽唾沫,很有点紧张:“该不是我那嗓子护驾喊的?”

“当然不是!”宝格楚果断摇头:“格格别多想,卑下,卑下就……”

就深知阿木尔如秃鹫般恼人,盯上了谁就死也不会放弃。不把他彻底解决了,格格以后的麻烦必然层出不穷。

只千日做贼,谁会千日防贼呢?

为防自家格格遭到毒手,宝格楚临时改变了计划。趁着那厮确有错漏之时,果断以护驾为名一剑刺穿了他!

不过为了不叫格格自责、担忧或者后怕,宝格楚果断隐起真实原因:“卑下当时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只想保护皇上,不叫他被小人所趁。到底我与他一同长大,最是了解他的残忍狠毒。”

俊侍卫说得一脸认真,格外斩钉截铁。

玉录玳也就信了,还在心里狠狠感叹了一把古代帝王洗脑技术的牛掰。好好的有为青年,就生生给忽悠成个皇权至上的小傻子了。

啧啧啧!

单纯的都想叫她拍拍他肩膀,告诉他:宝格楚啊,你可长点心。

即将小别,宝格楚有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但更深露重,格格都被动瑟缩了一下,他哪里还舍得?

赶紧又交代一遍:“格格放心,卑下此去处理过一些必要事务后便回来找您,还给您做俊护卫随时听您差遣。咱们,咱们还跟以前一样儿!”

月光下,宝格楚说得极为认真,玉录玳却不止一点敷衍。

改变都已经发生了,又怎么可能再恢复如初?

不过分别在即,她倒也没一个大白眼过去,直接回他句醒醒,你可别做梦了。而是微笑点头:“行啊,若你能回来,本格格就开恩特许,仍让你做我的俊侍卫!”

“那咱们可说定了。为早去早回,卑下今晚就走,明日便不来送格格了。山高水长,愿格格一路安好,顺利抵京。”

玉录玳无奈摇头,微笑答曰:“既知山高水长,你都不能改改这卑下来卑下去的毛病。当我是个普通朋友似的,叫我声玉录玳?”

春花秋月都想摇头阻止自家格格,能称呼闺名的朋友可不普通。啊呸!是格格身为闺阁,名字就不好叫至亲与丈夫之外的男子知晓。

可吴嬷嬷与冬雪的例子在前,她们不敢。

只能用杀鸡抹脖子的目光看着宝格楚,好叫他识趣一点,谨记自己的身份。

宝格楚这会儿心里俩小人疯狂掐架,忠义方义正辞严:一日为主,终身为主,哪有做侍卫直呼主子名字的规矩?

大胆派嚣张叉腰:怎么不行了呢?这明明就是格格的要求!好侍卫就得听格格的话,如格格所愿。而且问问你自己的心,真不想么?真甘心一辈子追随左右却只做个侍卫么?呵呵,别说那么笃定。毕竟现在格格还没成婚,等哪天她看上了哪个才俊,组成了新的家庭,不需要你护卫了呢?

承认吧!你根本就不止仅仅当个侍卫……

滔滔不绝之间,大胆派直接喷死忠义方。

叫宝格楚心中再无杂念,只野望丛生。终于迎着格格的期待目光,唤出了那个盘桓心中许久许久的名字:“玉录玳,你等我,等我回来!”

怕自己再待下去舍不得走,更怕压不住心中渴望唐突了格格。话落,宝格楚就把自己化作离弦之箭,咻地一下子蹿出玉录玳视线。

直到翌日圣驾回銮,也没见他过来相送。

一打听,还真昨晚就星夜离开了。

因他那一番话,叫玉录玳辗转反侧了半宿也没睡着。特别成功地就变身国宝,有了国宝标志的黑眼圈儿。

可把八福晋给心疼的哟,亲手拿了剥皮煮鸡蛋帮她滚眼角。手上边动作着,嘴里还骂个不停:“好个贪慕权利的黑心货,一当上台吉赶紧马不停蹄地就去接收地盘去了。都不知道恭送下你这个旧主,白瞎你那几天担惊受怕,殚精竭虑地替他想法子。折腾得茶不思饭不想的……”

玉录玳嘴角微僵,默默背好这个锅。

坚决不透露她其实早就胸有成竹,知道宝格楚不但会平安无事,还能有如今造化。

闭门谢客、茶饭不思什么的,都是假象啊假象!为防自己戏精程度不够,被一帮子人精看出端倪而出的下策……

八福晋不知其中根底,只当好友是难得被伤到遍体鳞伤后又动了情弦,结果栽在了个贪权冒进的小侍卫手里。

就,看人眼光不咋太行的样子!

很需要把关。

嗯,回头得找太子妃、庄亲王婶她们合计合计。物色些个好才俊给她相看,免得她没见过江河广阔,遇着个小河沟子都目眩神迷……

从木兰一直被说教到京城,玉录玳都没来得及为自己即将清净的耳根庆幸。

就听太子爷率百官亲迎,这都快到了圣驾前了?

将近一月未见,玉录玳发现自己还挺想念便宜大外甥与太子妃的。

可是很明显,太子妃未至。接驾而来的太子爷也被康熙拉着手,两父子相互关怀聊得分外热络,直衬得随驾的诸皇子如无物一般。

玉录玳发誓,就算隔着数丈远的距离,她也还是感觉到了直郡王那浓浓的不忿。

诚然,一样的儿子,老康这偏心眼儿的差别待遇大了些。

可直郡王也确实没有辜负他封号里那个直字,真的就丁点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啊!

难怪九龙夺嫡,占了长的他,却偏偏是第一个彻底出局的。

作者有话要说:宝格楚:卑下会回来的,真的会回来的!

玉录玳:谁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