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其羽把一方锦盒推到鱼郦跟前。
鱼郦打开,里头盛放着两道卷轴,徐徐展开,竟是敕制院草拟的两道圣旨,还未来得及用印。
一道,是追封鱼郦的外祖父裴宣为翰文公,加封紫金光禄大夫;一道是追封鱼郦的母亲裴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殿下曾说,姑娘本出自名门清流,这一生该无忧无虑,都是前朝昏君不辨忠奸,才累裴太傅枉死。他要把一切都拨回正途,让姑娘高高在上,永远顺遂如意。”
嵇其羽说完,甚是冷淡嘲讽地瞥向鱼郦,喟叹:“殿下真傻。”
鱼郦没有理会他,只是低着头看这两道卷轴,目中有涟漪荡开,很浅很浅,须臾间只剩下一片空荡荡。
她抬头看向嵇其羽,道:“我知道你替太子不值,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幼稚的事,若是你家殿下知道,非但不会领你的情,还会生怒。”
嵇其羽怒极脸红,握住桌角,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霍得起身,将眼前梨花桌震得晃动,冷声道:“萧姑娘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进您这门,从今往后,自是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说罢,扬长而去。
鱼郦任由他离开,目光凝在卷轴上,半晌,凄凄笑了。
她把圣旨和从东宫带回来的玉骨骰子放进螺钿盒里,藏到箱笼的最深处。
做完这些,她坐在窗牖边出神,雪已经停了,鹅卵小径泥泞难行,侍女们端着盘盏慢慢走,时有寒风拂过,吹起裙袂翩跹。
都知道萧府近来不顺,没有敢大声吵闹的,只默默慢行,偌大的庭院,只有风声,宛若呜咽。
坐了没多久,宫里就来人宣读赐婚圣旨。
乾佑帝安排得很细致,命萧家筹备嫁女,薛兆年立即来京提亲。
心急如斯,生怕继续留着鱼郦,会损毁太子殿下的清誉。
这一场桃色情.事俨然已经成了朝堂坊间的笑谈,竟还有些好事的、不怕死的书生编出一些映射这件事的话本,盛行于酒肆茶楼,很是热闹了一阵。
赵璟没有让人清理这些话本,就这么留着,好像在提醒自己从前的痴傻,又好像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件事了。
出了正月,太子选妃便进上日程。
饶有不堪前情,各世家仍旧卯足了劲要把女儿塞进入选名册。
鱼郦这边同样好事将近。
薛兆年带着丰厚聘礼前来萧府提亲,不同于往常的垂涎色急,这一回他是哭丧着脸来的。
萧家上下气氛沉闷,半点没有将要办喜事的热闹。
鱼郦摇着团扇,倚靠垂花拱门看父亲和朱氏快步往后院来,笑吟吟道:“爹爹,母亲,你们对那聘礼可满意?女儿听说薛使君是极有诚意的。”
朱氏瞥了她一眼,没敢说话。
这些日子鱼郦足不出户,整日躲在家里生事,偏她是乾佑帝用肩舆抬回萧府的,传旨的内侍特意嘱咐,薛萧联姻事关朝局,不可有分毫差池。
朱氏不敢惹她,只有捏着鼻子忍气吞声。
萧琅脸色暗沉,苍老了许多,有气无力地说:“他敢没诚意吗?这是官家赐婚,他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也得把场面做主了。”
鱼郦一派天真:“他不情愿什么呀,谁都知道他衷情女儿多年,如今要叫他娶到了,他怎得还拿捏起来了?”
萧琅冷哼:“娶太子的女人,他好生福气啊。”
鱼郦偏头沉吟,笑说:“原来是因为这个,唉,这人生得壮硕,瞧上去孔武有力,怎么胆子这一点点,也罢,嫁鸡随鸡,女儿这就去宽慰宽慰他。”
一直待她走远,朱氏才道:“我瞧着是都疯了,咱们家迟早要毁在这丫头的手里。”
***
薛兆年在萧府门前站着,等小厮牵来马。
正急欲离去,听见身后有人唤他,瞬觉头顶发麻,身子僵硬地转过去,笑得极为难看:“萧……萧姑娘。”
鱼郦今日画着金陵最时兴的泪面妆,髻边簪蝉蛾绢花,穿着正红的灯笼锦凤尾鱼鳞群,一折一闪,莲步轻移间光彩耀目。
这般美貌,曾令薛兆年垂涎不已,可如今只觉刺眼。
鱼郦莹莹笑着:“使君怎么才来就要走?”
薛兆年磕磕绊绊道:“照……照礼法,下过聘后某就不能与姑娘见面了。”
鱼郦惊诧:“妾竟不知,使君是这般守规矩的人。”
薛兆年叫她臊得满脸通红,双手不住搓揉,看上去极为局促。恰在这时,小厮将马牵过来,他如蒙大赦,马上要告辞,鱼郦拦住他,柔柔地说:“使君不要这么害怕,这是官家赐婚,又不是你故意跟太子抢女人,你来京一趟,该大大方方地去东宫拜见,将话说开,省得日后麻烦。”
薛兆年一愣,面露犹豫。
鱼郦颇为细致体贴:“你我既要做夫妻,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妾以后还要仰仗着使君过活,怎会不为您费心,不替您绸缪?”
薛兆年未晕在温言细语下,反倒觉得眼前这个能言善辩、精明厉害的鱼郦很可怕,他喜欢的是娇柔无助的美丽世家女,而不是能掀起这么大风浪,给他惹这么大麻烦的红颜祸水。
见他不语,鱼郦干脆也不再劝,说了句“使君慢行”,便转身回府。
薛兆年回头看着她婀娜窈窕的背影,百般思索,最后决定还是要去一趟东宫。
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他若是一昧装傻充愣地躲避,岂不会让殿下觉得他目中无人。
谁知他竟连东宫的门都没进去,名帖刚递进去,就被崔春良亲自带人轰出去了。
崔春良一甩拂尘,声音尖细刻薄:“您二位的好事就不用来禀告殿下,他如今很忙,忙着监国理政,不是什么芝麻绿豆的事都配让他留心的。薛使君得了美人,只管好好捂着,可千万别把她放出来祸害旁人。”
薛兆年还欲说几句好话,崔春良已经指挥禁卫送客,亮铠银槊,杀气铮铮。
赵璟站在书房窗前看着这一切,黑沉的眉目中尽是淡漠。
倒是嵇其羽沉不住气,问:“这是要干什么啊?怎么还没个完了?”
赵璟收回目光,坐回书案前,继续翻阅奏疏,淡淡道:“薛兆年来京数日,都没想起来东宫见孤,今日刚刚去提过亲,就迫不及待来了,孤可不觉得这是他自己的意思。”
“萧……”嵇其羽立即收口,绝不想那个女人的称谓再从自己口中说出,但他又激愤难忍,还是忍不住:“这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啊?”
赵璟将批阅完的奏疏放在案上晾着,眼神冷冽如冰,蓦地,轻轻哼了一声。
他自然知道她想干什么。
若说从前还有几分侥幸,她未窥真相,如今这点侥幸已经荡然无存了。看来还是萧琅说得对,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义无反顾,什么都可抛舍。
既然这样,那就让她去吧,撞得头破血流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赵璟拿起另一份奏疏,随口吩咐嵇其羽:“你别在这矗着,去后.庭院看看,还有没有没砍净的海棠树,从今往后,孤再不想看见这东西。”
嵇其羽这些日子亲眼见着赵璟快要把东宫从里到外换干净了。
先是寝阁里的卧榻被衾,绣枕妆台,然后是膳具,最后换无可换,连海棠树都跟着遭殃。
他哀叹一声,揖礼告退。
赵璟在他走后,连翻数道奏疏,健笔如飞,写着写着,忽得把笔扔了出去,将案上所有物件扫落。
泼墨瓷片浑浊在一起,碎花流雨般的狼藉。
他的头又开始疼,那晚的一盏迷药像是在他血液里生了根,时不时就出来作祟,他只觉颅内有万虫啃噬着他的筋髓,钻骨的疼,像随时要炸开。
赵璟痛苦低吟,起身去柜子里翻找,崔春良听到动静进来,恰见他翻出一只冰瓷瓶,倒进嘴里两粒药丸。
崔春良慌忙道:“殿下,御医说过,这安神药不能多吃,吃得多了,会出现幻觉,会……”会逐渐暴躁疯癫。
赵璟靠在柜子上合目顺气,声音嘶哑:“这件事情要瞒得滴水不漏,绝不能传出去,更不能让父皇知道。”
大魏未来的天子,不可能是一个随时会疯的人。
崔春良当然知道其中厉害干系,忙应是,为赵璟递上一杯滚烫的茶。
***
薛兆年碰了一鼻子灰出宫,心中绝望更甚,只觉前路渺茫,唯剩死局。
他觉得万分冤屈。就算他曾经对萧鱼郦有过非分之想,可当听说她受太子宠幸,便立即放弃打道回府,如今种种,可谓无妄之灾。
左思右想之下,他决定再回萧府。
鱼郦像是知道他会回来,一直在花厅品茶,管家把薛兆年带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薛兆年见着她,二话不说,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萧姑娘,从前都是我的错,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不是东西,求您怜惜我,向官家拒了这门婚事吧。”
鱼郦托腮:“拒婚?你当我是谁,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若连官家都能听我差遣,那我还同你磨什么嘴皮子?”
薛兆年泫然欲泣,拍打着大腿:“可我真配不上姑娘,我家中姬妾十二房,庶子庶女一大堆,各个妖猴儿似的厉害,姑娘你去了,是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好了。”鱼郦打断他的哭嚎,垫着水袖端茶瓯,道:“与其在我这里哭,倒不如回去多上几柱香,祈求当今官家长命百岁,太子殿下永无登基之日。”
这话一出,更让人绝望。
世人山呼万岁,可哪个心底不清楚,谁能千秋万岁?官家日益衰老,太子春秋鼎盛,用不了多久,他薛兆年就会等来抄家灭族的下场。
鱼郦偏头瞧他,水眸清亮:“可若你觉得拜佛无用,倒也有旁的法子。”
薛兆年立马竖起耳朵。
“当今官家也不是只有一个皇子,废长立幼古来有之,有个现成的可投奔的人选,也是官家的嫡子,同我们萧家血脉相连。这一位可是大开门扉紧等着使君入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博,博好了,那可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的不世之功。”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又要闷头作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