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铺延至申时,宾客才陆续散去。
萧太夫人拉着鱼郦去内阁说了会儿话。
寝阁里薰笼生得旺,有些闷,善玉将轩窗半开,听见侍女在外头议论起三姑娘,道宴席结束后三姑娘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好久。
鱼郦不知其中原委,善玉在一旁解释:“为着今天的寿宴,三姑娘日夜练习,好容易等到在太子跟前献曲,可这曲没弹完,太子殿下就离了席。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三姑娘鼓起勇气去敬酒,殿下的脸色又难看,酒倒是喝了,推说公务繁忙,连话都没跟三姑娘多说一句就走了。”
萧太夫人冷哼:“我原本就不赞成把婉婉嫁入东宫,真当那天家姻缘那么好攀附,真是异想天开!”
可惜,萧琅和朱氏被富贵迷了眼,怎么也劝不回头。
从前鱼郦的娘亲还活着时,是尽心尽力侍奉婆母的,萧太夫人说得话她都听。自打朱氏被扶正,起初只是她自己阳奉阴违,到后面撺掇得萧琅也不听话。
特别是如今萧琅拜相,只当自己有多大能耐,一点不觉得自己是沾了裙带的光。
鱼郦温言劝慰祖母:“他们想怎么样,就由他们去吧,儿大不由娘。”
萧太夫人抚着鱼郦的掌心,叹道:“其实祖母更担心你。从前啊,你总喜欢和有思在一块,祖母在一旁瞧着,你们郎情妾意,最是般配。可如今,他成了太子,总不好再和他搅和到一起。”
“你别瞧着你姑姑如今做了皇后,多么风光,其中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
“祖母不求你大富大贵,只盼望着我的窈窈后半生平安幸福。”
鱼郦乖巧地点头:“祖母放心吧,窈窈不会做非分之想的。”
萧太夫人没再说话,目光细细游移于鱼郦的眉眼,满是怜爱,“你自小懂事,可这回回来,祖母却觉你懂事大了劲,让我心里总是不安。”
鱼郦轻扯了扯唇角:“祖母勿要担心,窈窈只是长大了。”
萧太夫人喟叹:“是呀,我的窈窈长大了。”
鱼郦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借口宫规森严,要赶着时辰回去。
她从祖母的寝阁出来,赵玮在等她。
他在朱湛色锦袍外披了件黑色凤雉大氅,手里握着根马鞭,一只脚搭在游廊边的雕栏上,见鱼郦出来,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贝齿。
真是翩翩少年郎。
鱼郦笑说:“哎呀,我哪里来的这么大面子,竟让堂堂越王殿下亲自等我。”
赵玮羞涩地挠了挠头,“表姐,你就别笑我了。”
赵玮身边有两个得力的中允郎,已经把马车套好,鱼郦带着青栀坐马车,赵玮骑马。
越王府在南薰门内,是前朝寿王的府邸,本已极尽奢华,乾佑帝赐予赵玮后,又几番扩建,红墙黛瓦,凿渠引水,峦石错落,既清幽又雅致。
赵玮年轻气盛爱炫耀,带鱼郦逛遍了大半爿院落,才召来乐姬。
和着乐曲,赵玮笑说:“我真没想到能请动表姐,从小你跟在外祖母身边,那么规矩守礼,从未有丝毫行差踏错,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跟我这样的人亲近呢。”
鱼郦抿了口茶,戏谑:“如今越王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亲王,除了太子就是你,我巴结还来不及呢。”
赵玮脸上的笑黯淡了几分,“除了太子,”
鱼郦一早看出他的心思,到底是父母身边娇惯大的孩子,没受过风浪,喜怒形于色,半点不避人。
她故意挑事:“那是你的长兄,又是储君,自是位尊。”
大冷的天,赵玮摇晃起折扇,俊朗的面上颇有些不忿:“自小我就不服气,我只比兄长小了两岁,却要事事落于下风。读书时先生更关注他,习武时师父对他更严格,就连祭祖他都要站在我前边。”
鱼郦起身,亲自给他斟了一樽酒。
赵玮一饮而尽,像是得了鼓励,继续说:“后来我终于盼到他入京为质,母亲跟我说大哥可能回不来了,让我努力,以后她就指望我。”
鱼郦暗道,难怪赵璟和姑姑关系疏离,对她这位母亲怎么也亲近不起来,这要是能亲近,那才叫见了鬼。
但今日赵玮未免对她实诚得过了劲儿,这让她不得不提高警惕。
果然,他吐露完心声,眯起眼睛,神色诡异地看向鱼郦,道:“表姐知道我为什么敢跟你说这些?”
鱼郦淡淡笑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不说,你大哥也知道你的心思。”
赵玮仰头哈哈大笑,笑得酣畅淋漓,抬手指着鱼郦,“你看,你还是这么了解他,不愧是他当初想要娶的人。”
鱼郦容色微敛,抬眸看他。
“不用这么紧张。”赵玮摆摆手:“五年前,大哥寄来的那封求娶你的家书落在我的手里,我把它烧了。”他像个顽劣的孩子,冲鱼郦咧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不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不想让他如愿。”
鱼郦静静听完,心底深处淌过那么一丝丝惋惜,但更多的是庆幸。
她庆幸当初那封书信没有被乾佑帝和萧皇后看到,不然,如今很多事做起来都不方便。
鱼郦问:“你大哥知道你做得这些事吗?”
一阕乐奏完了,赵玮兴致盎然,让她们别停,在丝竹婉转中,他道:“他没明着问过,但我晓得,他肯定知道。我大哥阴着呢,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韬光养晦,等时机成熟,就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鱼郦突然觉得有趣,赵璟这一点倒跟她很像,只可惜,他两不是一路人,这仇也报不到一块去。
赵玮叹息:“其实这件事我是有些后悔的。”他托起腮,面上有鱼郦看不懂的惆怅:“那时候要是让他娶了你,倒好了……”
鱼郦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她见赵玮两颊红彤彤的,目光迷离,正是酒浓酣时,借机问:“我听闻越王殿下身边有四位武艺高强的神策卫,向来不离您左右,怎么今日进府许久都没有见到他们?”
赵玮一阵懵懂,半天才从酒气中回过神:“他们啊,他们随我杀入禁宫,生擒明德帝立了功,我向父皇为他们在皇城司里讨要了官职,他们当差去了。如今太平盛世,不用像从前东躲西藏,若还将他们留在身边,不是大材小用。”
鱼郦恨道:你倒是聪明。
她陡觉索然无味,站起身来,道:“天色晚了,我该回宫了。”
酒乐当前,确实耽搁得有些晚,夕阳坠山,夜幕降至。
鱼郦从越王府出来,命马夫快些驾马,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酉时半宫门落钥。
她和青栀被挡在了宣德门外。
皇城司守卫不肯通融。鱼郦看了眼暗沉的天色,盘算着再回萧府,还未动身,西角门被从里面推开了。
出来一个褒衣博带,玉冠束发的年轻官吏。
鱼郦认得他,他是赵璟身边的东宫左庶子嵇其羽。
他向守卫出示鱼符,道:“这是太子要的人,烦请行个方便。”
皇城司自然不愿意得罪东宫,将鱼符留印,便痛快地放鱼郦她们进去。
嵇其羽提着一只宫灯,默默为鱼郦照路,他们三人顺着幽长的宫道一直走到文德殿,鱼郦才开口道:“多谢。”
她想回春熹殿,却被嵇其羽抬手拦住。
他道:“萧姑娘误会了,某奉太子之令,请您去东宫一叙。”
鱼郦疑心自己听错了:“现在?”
嵇其羽颔首:“是,现在。”
鱼郦觉得赵璟一定是疯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这么光明正大地去东宫,无异于将两人的关系过明路。
赵璟曾在金陵为质多年,乾佑帝和萧皇后一想就明白两人是怎么回事,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什么都知道,唯恐天下不乱的赵玮。
鱼郦问:“我若不去呢?”
嵇其羽笑了笑:“姑娘是聪明人,殿下要见你,你是躲不过的。”
鱼郦低下头,望着地上深浅交叠的影络,哀求:“让我的侍女回去吧。”
嵇其羽看了一眼青栀,点头:“可以。”
青栀紧扯住鱼郦的袖角,鱼郦覆上她的手背,冲她轻挑了挑唇角:“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鱼郦独自随嵇其羽去往东宫。
这一路宫道幽洄,烛火煌煌,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快到东宫时,嵇其羽突然开口:“姑娘,你不该留下的。”
鱼郦尚在沉思中,被惊醒:“啊?”
嵇其羽道:“攻破禁宫的那一日,我奉命侦查,看见姑娘已经乔装逃出宫了,可在宫门外站了一会儿,又返身回来。”
鱼郦声音轻微:“是吗?原来你都看见了。”
从前赵璟在京中做质子时,嵇其羽就跟在他身边,堪称心腹。
那般干戈缭乱之际,他独派心腹入禁宫,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她问出口,嵇其羽道:“自然是为了找姑娘,殿下一直挂念着姑娘。”
鱼郦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非说毫无波澜无动于衷,倒也不是。只是再也没有从前相思情浓,患得患失的感觉,更像心上包裹了一层厚茧,百毒不侵。
言语间,东宫已在眼前。
自宫破,鱼郦就从来没有走正门来过东宫。
但她对这里并不陌生,她曾随瑾穆在这里住了三年,一砖一瓦皆如往昔,仿若故人犹在。
宫都监崔春良候在殿外,躬身冲鱼郦道:“殿下在议事,请姑娘稍等。”
宫女带着鱼郦左转右绕,竟来了赵璟的寝阁。
两人在此幽会数回。
鱼郦在门前踟蹰了片刻,宫女回身道:“殿下说,姑娘若是不肯进来,给您搬把椅子在门前也可。”
她轻笑,撩裙迈进来,赵璟不是要疯吗,好啊,她陪他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