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冲动,把早就梗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反倒觉得轻松痛快。
她戳破了连日来的温情假象,也戳破了赵璟脸上虚伪的面具,他的表情褪得干净,静静地看着鱼郦,瞳眸深处泛起丝丝涟漪,带着些罕见的、不易被察觉的脆弱。
明明是他先背弃誓言,却装得活像他才是那个受伤害的人。
赵璟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略微沙哑:“我没有舍弃你,当年我想去杀了个薛兆年,省得他再纠缠你。可是,刺史府防备森严,薛兆年养了暗卫,杀我个措手不及。我受了伤,昏迷不醒,被老师和棋酒救回去,等我醒来,就听说你入宫做了女官。”
他上前一步,道:“我那时有重要的事要做,不得不快回襄州……”
“什么重要的事?”鱼郦仰头问:“造反吗?”
赵璟蓦然僵住。
他垂眸片刻,倏得笑了,“其实在你的心里,我有没有舍弃你,有没有说实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随父起兵了,我们赵家抢了明德帝的江山,这才是你怨我的理由。”
鱼郦不自觉地蜷起手指,紧捏住绣帕,用力到手骨凸起,森森泛白。
赵璟紧凝着她的脸,言语中多了些嘲讽:“帝祚神器,能者居之。明德帝丢了自家的江山,那是他无能。他一个殉国的亡国之君,你替他叫什么屈?报什么仇?”
杀人诛心,赵璟最会诛心。
这寥寥数语像绕颈的绳索,扼得鱼郦几乎喘不过气。
她恨道:“你滚!”
赵璟冷眸看她,拂袖转身离去。
直至他消失在鱼郦的视线里,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后退,跌坐在琅庭石阶上。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和赵璟走到这一步。
还记得初相见,是大周文泰十五年,金陵仍旧一派繁华,但在幽僻之处,末世乱象已现。
藩镇割据,武将拥兵,周帝无力回天,便想出了一个短暂制衡的方法,就是命各路节度使送质子入京。
那时朝廷与州郡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不肯做先出头的鸟儿,都乖乖照做了,尤以襄州节度使赵秉先最有诚意,把自己的嫡长子送了来。
那倒霉催的嫡长子就是赵璟。
那一年,鱼郦九岁,用完早膳,祖母命人套好马车,说要带她出趟门儿。
去的是都亭驿,质子们居住的地方。
天寒地冻,鱼郦抱着手炉跟在祖母身后,听值守都亭驿的校尉向祖母抱怨:“这赵郎君可真能闹腾,前儿把季三郎君的头打破了,昨儿又险些把刘大郎君的腿打瘸,驿馆里的人都头疼他,这才让他搬去里厢住。”
说是里厢,不过一处背阴的抱厦,冬冷夏热,鱼郦刚进去,就觉一股凉意从脚底蔓延,一个少年裹着被子在角落里哆嗦,见人来了,二话不说就往上扑。
校尉捉住他,好声好气地说:“赵郎君,萧太夫人看您来了,您好好跟她老人家说说话,属下这就出去再给您寻见好厢房。”
他之所以这么客气,是因为萧太夫人刚给他塞了十斛珍珠。
校尉走后,赵璟就扑进了萧太夫人的怀里,抽抽噎噎:“外祖母,爹爹和娘亲是不是不要我了?”
萧太夫人抚着他的头笑说:“怎么会?他们只是送你来京暂住几日,过些日子就把你接回去了。”
鱼郦在一旁好奇地歪头,看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兄。
赵璟躲在萧太夫人怀里撒了会儿娇,才注意到外祖身后还站了位娇滴滴的小姑娘。
她乌发雪肤,桃腮粉红,闪着光亮的缎裙外罩着雪白的狐裘,漂亮精致到每一根头发丝儿。相较之下,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珠,身上衣衫皱巴巴,头发乱糟糟,活像个乡巴佬。
赵璟默默抬手擦脸,萧太夫人把他拽到鱼郦跟前,笑着说:“这是你窈窈表妹,你上回来京,她正在庄子里给亲娘守丧,没见着你,这一回见了,都在京里,以后好互相照应。”
赵璟冲鱼郦揖礼,鱼郦朝赵璟敛衽。
细细端看之下,鱼郦才发现这位表兄长得好漂亮,茶瞳高鼻,瓷肤朱唇,比女孩子还漂亮。
就是穿得潦草,一副缺少照料的模样。
真惹人心疼。
鱼郦说:“表哥,你的衣袖碎了,我给你补补吧。”
她说完,低头去随身背的小布兜里翻找针线,没瞧见赵璟的脸悄悄红了。
萧太夫人看两个小家伙相处和谐,慈爱地笑了笑,嘱咐侍女照料,便领着善玉出去打点都亭驿上下管事。
鱼郦的针线学得好,很快把赵璟的衣袖缝补完整,还顺道在外面绣了一朵小小的、粉红色的海棠花。
赵璟从来没穿过这么娇嫩的衣裳,好奇地抬袖,反反复复地看。
鱼郦把针线收拾起来,才想起来问:“表哥,你为什么要跟他们打架啊?”
赵璟眼里的光骤然黯落,低垂下脑袋,半天才嗡嗡说:“他们抢我的东西。”
都亭驿里就是个小朝廷,各路神鬼汇集,暗潮汹涌,但偏偏被推到前面的是几个远未及冠龄的孩子。
襄州偏僻势薄,自然在这里处于最底层,而襄州来的质子就成了被欺负的对象。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
虽说是质子,但都是各家的亲骨肉,节度使们心疼幼子,少不得偷偷派人打点都亭驿里的上下管事。
只有襄州节度使赵秉先没有。
多年以后,当鱼郦跟在明德帝身边,看遍了权力纷争后,才明白这背后的深意。
文泰帝多疑,早就派人把都亭驿监视起来,凡私相授受者,都逃不过宫里的耳目。
而赵秉先用这方式换来了文泰帝短暂的信任,也为他自己赢得了崛起的时机。
能夺取帝位的人,无不狠绝,不惜以亲子为祭。
当时都亭驿里的仆役拜高踩低,又因为没有拿到赏银,所以对赵璟苛待之至,那些质子看在眼里,愈发肆无忌惮,从开始的拳打脚踢,到后来随意占取他的私物。
而赵璟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反击。
他身体羸弱,但根骨灵秀,从幼年时开始习武,这里头的孩子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
这才有了开始,校尉向萧太夫人告状。
鱼郦听完,气得抹眼泪:“太坏了,他们太坏了。”
赵璟本来觉得委屈,说完之后就没那么难受了,见鱼郦哭了,有些慌神,忙摸出一方帕子要给她擦眼泪,又觉得那帕子不干净,怕弄脏了他的妹妹,把手搁在衣袍狠蹭了蹭,才小心翼翼用手给鱼郦擦眼泪。
“其实啊,打我两下没什么,我打小就扛揍,我爹比他们揍得狠多了,可我就是受不了他们抢我东西,我的就是我的,谁也不准抢!”赵璟说得咬牙切齿。
鱼郦隔着泪花眨巴眼睛看他,像一朵清纯柔软的花。
她自小认识赵璟,知道他的性子,虽然后来长大了,更会隐忍,更善伪装,但本性终究没变,很有危机意识,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觊觎、被夺走。
人亦如此。
那日分别后,祖母时常会悄悄带鱼郦去看赵璟,打点过后他的日子好过许多,再没有见过赵璟狼狈的模样。
两人就这么长大,有时赵璟会来萧府看她——都亭驿并不限制质子的自由,只是有圣谕,不许他们出金陵。
赵璟来萧府,有时大大方方走正门,有时会爬鱼郦闺房外的院墙,先探出一只手,手上拎着些香喷喷的糕饼和奇巧玩具,然后才露出他那张冶艳俊美的脸,笑得像个傻狍子,“窈窈,我来了。”
鱼郦的少女时期是孤独的、落寞的,父亲冷遇,继母苛待,她又不敢让祖母担心,总是囫囵咽下,不善倾诉,唯有一点点光亮和期盼,都是赵璟给她的。
她及笈的那日,从早晨就开始盼着见赵璟,可他迟迟不来,一直到深夜,她卸下妆容穿着亵衣躺在榻上,恨恨地心想:我再也不理他了。
但窗外一传来石头落地的声响,她还是急急披衣奔了出去。
夜空无垠,月光如洗。
赵璟从院墙翻上来,神情颇为含蓄,甚至还带了一点点羞涩:“窈窈,他们都说女子及笈之后就可以嫁人了,你能嫁给我吗?”
黑色里,鱼郦的脸颊通红,小声嗔怪:“你胡说什么!”
赵璟急了,扒着墙往上扑棱身子,扫落一块瓦片,“你嫁给我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鱼郦只觉自己脸烫得快要起火,丢下一句“你再乱说不理你了”,逃似的跑回寝阁里关上门。
有半柱香的时间,鱼郦就像魂灵出窍,脑子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好快,隔着胸膛,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
她轻轻把门推出一条缝隙,探出头,见赵璟还趴在院墙上,神情忧郁,但见她去而复返,眼睛骤然亮起来,“窈窈。”
鱼郦的眼珠儿滴溜溜转,“有思,你要是想娶我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外面成婚,都要有三媒六聘。”
赵璟愣了愣,忙道:“我这就给我父亲母亲去信,你放心。”
他一激动,扒墙的手松了,只听一声闷顿,鱼郦歪头再看,墙上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她吓坏了,忙要喊人去开门救人,却见那厢赵璟又挣扎着爬了上来,他呲牙咧嘴,“窈窈……咱们说好了……你可不能骗我。”
鱼郦哪有心思再与他耍嘴皮,匆忙进屋翻找药酒,偷开后角门把他放进来,为他疗伤,两人腻腻歪歪,直到天将亮时,赵璟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鱼郦的及笈礼是在冬天,转过年来没多久,她便遇上了薛兆年。
那时战乱不休,襄州路遥,书信往返也是艰难,赵璟的信送出去迟迟没有回音,而萧家铁了心要把鱼郦嫁给薛兆年,萧太夫人急怒攻心,一下子病倒了。
那夜,两人在廊檐下看雨,鱼郦内心焦灼,惶惑不安,忽听她身侧的赵璟说:“我去杀了他。”
鱼郦一惊,仰头看他,他眼中一闪而过冷冽煞气,像出窍的剑锷,带着些阴郁的锋锐。
她惊觉,他已经长得很高,比她高出一个头,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那样陌生可怕的神情只在赵璟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换上了一副平常面对她时的温柔面孔,他抚着她的脸,微笑:“我说着玩的,总会有解决之法,你等我。”
院外响起更鼓,赵璟不便久留,安慰了她几句,匆匆离去。
鱼郦等了他好多天,一直音讯全无,到薛兆年往家里送聘礼,赵璟都没有回来。
她实在怕极了,躲进祖母怀里哭,祖母带病做安排,让她扮作长清县主的侍女,由县主带她去了东宫。
见到瑾穆的时候,鱼郦浑身都在颤抖,还没说出什么话,先哭起来。
把瑾穆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快别哭了,先说事情。”
鱼郦抽抽噎噎地把事情原委道尽,只省去了赵璟那一环,一旁的长清县主气得欲摔盏,“岂有此理!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亲爹!”
瑾穆忖了片刻,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鱼郦暖身,弓腰冲她微笑:“孤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让你哭成这样。可巧,宫里正在择选女官,你的名字虽未在册,但孤给你走走后门,临时加上也未不可。”
鱼郦捧着茶瓯啜饮,抬头看他,一双桃花眸被泪水洗刷得晶亮。
瑾穆道:“未防万一,那个家你还是别回了,若出什么事,萧太夫人年迈多病,也未必护得住你。先住在东宫,待一切打点妥当,孤就派人把你送去尚宫局。”
鱼郦在东宫里住了十几日,瑾穆派了他的乳母狄姑姑来照顾她,既照顾她的起居,也教她一些宫里的规矩。
那时的瑾穆刚当上太子,内忧外患,忙碌异常。两人虽在一个屋檐下,却再未见过面。
鱼郦挂念着赵璟,总担心他是出了什么事,终于沉不住气,去找了瑾穆。
她说完了这些事,瑾穆迟迟未言,看向她的目光里夹杂了些怜悯,但很快被他掩去,他笑着哄她:“好,孤会派人去找你的小情郎。”
四个月后,鱼郦才明白,那些不经意流露的怜悯是因为什么。
她去崇政殿奉茶,正遇上文泰帝大怒,将成摞的奏疏扔到地上,怒骂:“朕万万没想到,先起兵的竟是襄州!赵璟率军连下五郡,哼,他从前在京中做质子时,朕怎么就没看出他有这般能耐。”
鱼郦听到赵璟的名字,如遭重击,呆楞在当场,半天没回过神来。
文泰帝抬胳膊去拿豪笔,恰撞翻她手中尚未奉上御案的茶瓯,正在气头上君王终于找到了宣泄点,直接呵斥内侍将她拖出去打。
棍棒落到身上,鱼郦的脑子还是懵的,来来回回兜转的都是那几个字——“赵璟率军连下五郡。”
她被打得吐了血,皮开肉绽,直到昏过去。
醒过来时,周围暗戚戚,只有一点烛光在床尾闪烁,映在帐上长长的影子。
她有些恍惚,微微挪动身体,才觉浑身像被打碎了重新拼起来的一样,剧痛入髓。
帐外的人听见响动,拂帐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瑾穆叹道:“孤自把你送进宫,就时常做噩梦梦见你先孤一步被父皇打死,没想到果真差一步应验。”
当时文泰帝说是杖责,但没有说多少,就是要打死。内侍知道她是太子塞进来的人,偷偷往东宫递了个信。
文泰帝暴虐,但近来他汤药不断,内侍们都是人精,开始向东宫献殷勤。
拖这一层,鱼郦才有幸捡回一条命。
她躺着看瑾穆,眼睛里空荡荡,像没有底的深渊。
这一回,她倒没有哭。
瑾穆搬了把杌凳坐在床边,一边喂她喝药,一边说:“为防孤再做噩梦,待你养好伤之后就别回御前了,留在东宫吧。瞧瞧,本来是想让你奔个好前程,你可倒好,现成的梯子不会攀。”
他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许久,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唯独没有再提赵璟。
重逢后,赵璟总说当年他没有舍弃她,只是阴差阳错。
可那有什么重要呢?
她用了整整五年来抚平伤口,终于那伤口不再流血,只留下一道狰狞丑陋的疤,不管怎么碰触,都不会再疼了。
既然这样,那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鱼郦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轻尘,把那支飞凤钗捡回来,嫌弃地用巾帕裹了三层,才揣进袖中带走。
再回到宴上时,并不见赵璟,善玉姑姑悄悄对她说,尚书台有急务,太子殿下先一步退席处理去了。
太子离席,那些官员们都围上赵玮奉承。
谁都知道,越王赵玮可是皇后的心肝,虽是亲王,但食邑屡屡破例增加,比太子只差了百旦。
朝中局面不甚明朗,两相观望,两边讨好的人占了多数。
“当日是殿下率军攻入内宫,先找到明德帝的,灭周兴魏,殿下可是战功赫赫。”
鱼郦冷笑,前朝的御史中丞,可仍旧会奉承。
年少气盛的赵玮被他们围着,享受着阿谀,逐渐飘飘然,随口问了句:“那比我大哥如何?”
周围霎时安静。
赵玮瞟了他们一眼,“怎么,一提我大哥都不敢说话了?”
朝臣们左右相顾,有个年轻机灵的朝臣说了句俏皮话,众臣跟着打哈哈,才把这话糊弄过去。
赵玮觉得没趣,把围在他身边的人推开,一眼瞧见鱼郦,笑着唤她:“表姐,我府上刚从江陵一带采买了几个色艺双绝的乐姬,你有没有兴趣赏光?”
鱼郦放下筷箸,一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