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悄悄离席,独自转去了后院。
这座宅邸是从前父亲任京官他们住的。
前周时,父亲曾官拜龙图阁待制,那时母亲和外祖父都还活着,外祖父任太子太傅,一门清流,好不风光。
鱼郦依稀记得幼年时的光景,家中虽有妾室,但父亲的心思全在她和母亲身上,后院和睦,母亲的脸上总挂着平静祥和的笑容。
这一切终于外祖父去世。
据说当年不是善终,那时的太子见弃于周帝,周帝迁怒太傅,下令杖责,外祖父受刑后归家不久,便郁郁而终。
偌大的裴氏家族,失去了可依附的凭靠,轰然坍塌。
没有母族的荫庇,母亲的日子也难过起来。
开始时,父亲还会做些表面文章,不时来后院陪伴母亲,抚慰她的丧父之痛。
可随着朝中党争日益激烈,失去靠山的父亲屡屡受挫,对母亲也越来越不耐烦,家中妾室善察观色,也渐渐不把母亲放在眼里。
鱼郦记得那些日子后院终日吵闹,母亲一日日憔悴,以泪洗面,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便撒手人寰。
她临终前想见父亲一面,派人去请,却只等来“公务繁忙”的回音。
鱼郦顺着琅轩后的小径漫步而行,环视四周长松修竹,飞檐重脊,唇角挂着冷诮的笑:“看他高楼起,看他何时塌。”
她走到曲廊深处的敞堂,隐约听见松林里有窸窣之响,回头看去,见薛兆年踉踉跄跄地从林子里出来。
仆婢都被召去前院宴客,这里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
鱼郦客客气气地问:“薛刺史怎么不去前堂用膳?”
薛兆年有些局促,“原先是在前堂的,只是见姑娘离席,不自觉跟来了,想与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他见鱼郦不语,从袖中摸出一方巴掌大的螺钿妆盒,打开,里头是一支赤金嵌碧玺的飞凤钗。
“我见到这钗,便觉它与姑娘十分相称。”
他将金钗攥在手里,想为鱼郦簪入云髻,可看她神色清冷,又踯躅着不敢上前。
鱼郦想,萧皇后虽然愚蠢,但有一句话说对了,这个人还真是执着。
她重新打量他,虽然年逾四旬,但因行伍出身,体格魁梧,肩平背直,虽然长得有点凶相,浓眉粗鼻,细看倒也不算丑。
薛兆年见她不说话,也不敢造次,只有将凤钗放回妆盒,搁在矮石上,“这是某的一番心意,留着也好,扔了也罢,全看姑娘高兴。”
他转身要走,鱼郦叫住了他,“你放得那么远,是要我自己过去拿吗?”
薛兆年怔了怔,巨大的欣喜涌上心头,他不敢相信地看看鱼郦,忙将妆盒捧到鱼郦面前,鱼郦隔帕将它收起,道:“我记得五年前,你也曾送过我一份礼。”
五年前,那是瑾穆刚刚入京的时候,大周蜀王威名赫赫,是盛誉天下的神将,得知他要入宫去贺圣寿,京中许多人都去看他,马车和人挤满了御街,热闹非凡。
鱼郦也去了,她穿一身正红缎裙,拿着薄绢小扇,站在人群中踮脚,想看一看那蜀王的庐山真面目。
王驾逶迤如游龙,恰在鱼郦面前停下了。
马车的绣幔被掀起,露出一张温润清俊的脸。
“本王认识你,你是裴太傅的外孙女。”瑾穆含笑打量鱼郦,“前些日子本王去裴太傅的宗祠祭拜,曾经见过你。”
鱼郦愣了片刻,才想起要敛衽鞠礼,轻唤了一声“殿下。”
瑾穆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客气,裴太傅是本王兄长的老师,照辈分,你唤本王一声叔叔。”
“啊?”鱼郦瞧着那张年轻飞扬的面孔,彻底呆住,叔叔?这怎么叫得出口。
瑾穆笑出声,觉得这小女孩真好逗,说了句“本王以后就在京城,不走了,你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便放下绣幔。
车驾继续前行,跟在王驾身后的薛兆年紧盯着鱼郦,目光再也移不开。
他那时已是陈留太守,奉命护送未来的储君入京后,便不离其左右。
没过几日,薛兆年便亲自登门求亲,并带了一套头面做礼物,只是那头面刚送进后院,就被鱼郦给扔了出来。
薛兆年忆起往事,只觉唏嘘:“可惜,我总是不能让姑娘喜欢。”
鱼郦睨着他,说得却是另外一件事:“我记得那时,刺史跟在明德帝身后,尽心护卫,像极了忠臣。只是没想到后来,也能那么识时务,阵前投降,引魏军入城。”
薛兆年愕然,像是没想到鱼郦竟这么大胆,什么话都敢说。
他默了片刻,收起脸上的惆怅,露出几分古怪的笑,不屑道:“明德帝并不喜欢我,能暂且容下我也不过是因为他根基未稳,待他来日坐稳帝位,只怕第一个就要除掉我。”
鱼郦问:“这又从何说起?”
薛兆年意味深长地凝睇着鱼郦,缓缓道:“当年姑娘入宫之后,我曾向明德帝求娶过姑娘,他一口回绝,还赶我快回陈留。他立储三年,为帝两年,六宫虚置,从未选秀,却一直把姑娘留在身边,其中情义还需我多说吗?”
他看向鱼郦的目光愈发炙热,像在看一个势在必得的物件,“明德帝没有这个命,姑娘终究还得是我的。”
鱼郦回望他,美眸中情绪流转,像幽深的潭,漆漆如墨,触不到底。
她将头移开,不想再看薛兆年一眼,话却说得很温柔:“刺史若真喜欢我,就来我家提亲,别忘了向我爹爹要求,让他把我从宫里接回家中备婚。”
薛兆年面露喜色,“姑娘早该如此,宫里的日子必然不好过,待我们成婚,我就带姑娘回陈留。”
鱼郦点了点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戒心大起,下意识把手抚向腰间,转过身,却见萧索寒风里,赵璟独自走过来,玄色阔袖几乎垂地,撩起几许烟尘。
他看向鱼郦,凤眸里有星星点点的冷光,“孤来得不巧,好像打搅了什么好事。”
鱼郦未语,倒是薛兆年很快收敛起张狂得意之色,弯身弓背,装出一副怯懦模样,道:“殿下说得哪里话?臣只是想出来醒醒酒,与萧姑娘偶遇,才多说了几句。”
赵璟仍旧紧盯着鱼郦,声音凛如冰:“薛刺史,你今日是来给萧太夫人祝寿的吧。”
薛兆年忙揖首:“臣这就回去。”
待他走后,赵璟缓步走近鱼郦,从手里拿过那方螺钿盒子,忽得扬袖,扔了出去。
一声脆响,盒子四分五裂,那支凤钗摔出来,阳光下明灿闪亮。
赵璟的神色冰凉,偏唇角噙着一抹脉脉微笑:“窈窈,我却看不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鱼郦抬头望他,颇有些云淡风轻:“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和萧婉婉,我和薛兆年,都想促成的婚事,干脆就让他们如愿吧。”
赵璟紧盯着她,“若我不肯呢?”
鱼郦觉得好笑,明明是他先不理人,待她下定决心要与他断了,他又要回过头来为难人。
赵璟好像很喜欢做这样的事,五年前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
鱼郦淡淡说:“太子殿下的婚事我管不了,但我是一定要嫁薛兆年的。”
“你可真是奇怪。”赵璟面带嘲讽:“从前要死要活不肯嫁,如今不过几日就想通了。你心里究竟打得什么算盘?莫不是……”
鱼郦有些紧张:“莫不是什么?”
“莫不是想替那明德帝报仇,想利用薛兆年搅得我大魏不得安宁?”
鱼郦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像是快要顺着嗓子眼跳出去。她这么些日子装嗔扮柔弱,没想到心里藏着的事竟被赵璟一语点破。
他还是这么了解她。
鱼郦脑子转得极快,想要蒙混过去,唯有虚虚实实。
她抬起手,轻搭在赵璟的肩上,凑到他耳边,笑靥如花地问:“有思,你觉得我有没有祸国殃民的本事呢?”
赵璟迟迟没有接话。
鱼郦歪头看到,他颊边轮廓绷紧,侧额青筋凸起,像在竭力压抑怒气。
真是有趣,好像自从五年后重逢,她就特别容易惹他生气,明明如今的她温驯柔婉,最善轻声细语。
反倒从前在闺中时,她脾气急任性的时候多,赵璟对她多加包容,怎么也不会与她计较。
她想不通,忽觉腕上一紧,赵璟捏住她把她往怀里带了带,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温柔道:“想要祸国殃民,勾引薛兆年有什么用?不更应该来勾引我吗?”
鱼郦被他话中的轻慢刺了耳。
明明都已经决定不要脸了,没想到消失已久的羞耻心被赵璟三言两语又撩拨回来了。
就连方才,那个讨厌的薛兆年像看猎物似的看她,她都只是厌恶而没有生气。
她想把赵璟推开,但力量实在悬殊,反引得他更紧地钳制住自己,她依稀听到手腕在他掌间,被捏到骨骼相错的声响。
鱼郦冷声说:“放开我。”
赵璟就放开了她。
他后退几步,低头紧盯着她的脸,眉宇微微皱起,有愠容,有困惑。
“我记得,五年前的窈窈看上去倔强,但其实内心柔软,最重要的是对感情忠贞不二,不过几年,为什么竟会全变了呢?”
鱼郦迎上他的目光,甚觉荒诞:“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还应该是五年前的样子?五年前的那个窈窈早就被你舍弃了,她死在了你的薄情里,怎会活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