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栀挠了挠头,“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什么木头,太子殿下倒是凑过去听了,听完之后脸色可难看了,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鱼郦低垂下眉目,瞧着地上繁复的青砖纹络出神,半晌才吩咐青栀:“你去外面挂一盏红宫灯,挂到西山檐下第二个窗格前。”
这是她和赵璟约定好的暗号。
虽然有那么一条通道,但赵璟不是时时都能守在寝阁里等她,她也不是时时都方便出门。若赵璟想见她,就往东华门方向的阙楼上挂一只坠着红缨穗的犀角宫灯,挂宫灯的位置暗示见面的时辰,若鱼郦这边也方便,就在寝阁外挂一只红宫灯以做应和。
反之亦然。
两人暗通款曲数月,一直都是赵璟先挂灯,鱼郦还是头一回主动。
宫灯挂出去一天一夜,鱼郦让青栀出去看了几回,回来都说阙楼的宫灯上没有红缨穗。
鱼郦想,赵璟肯定是生气了。
她做了不该做的梦,说了不该说的呓语。
夜晚独自安静躺在床上,望着彩釉飞舞的穹顶,她有时想,赵璟不理她了,不如就这样吧,两人之间本就是一场孽缘,早早结束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到了白天,神思清醒时,她又明白,赵璟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不能松手。
这般煎熬地过了半月,其间乾佑帝又派人给她送来许多画像,声称是各地入京的年轻官员,打出的旗号也都是让鱼郦择婿。
鱼郦麻木地看着那些画像,当然做不出让乾佑帝满意的选择。
许是那日在紫宸殿晕倒吓坏了萧皇后,她隔三差五便派人来为鱼郦把脉,补品汤药流水似的往她寝阁里送,她借机提出想出去转转,萧皇后也准了。
天气渐至寒冷,举目望去,御苑一片伶仃枯凉。
鱼郦有些怕冷,早早裹上鹤氅,领着青栀在冷清清的御苑里逛了一圈,不时抬头看一看东华门方向的阙楼。
自打那日紫宸殿的一场风波,她就再也没见过赵璟,放出的宫灯也再无人回应。
她心里有些慌,送入她寝阁的画像越来越多,乾佑帝的耐心终有告罄的一日,她尚身陷囹圄,那个讨厌的薛兆年听说还不死心,竟请旨在京暂住,还频频与萧府往来,送去珍贵礼品,萧琅和朱氏对他满意极了,眼巴巴盯着鱼郦,就等乾佑帝这边一放人,就立即将鱼郦沽货装盒卖出去。
鱼郦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城破宫倾,这些人全都涌进皇城,唯她一人茕茕孑然,如身在孤岛。
这些人好像是她的亲人,却比鬼魅还可怕。
她忧心忡忡地闲逛,把当前的事情捋了捋,心想,若是赵璟继续不理她,那薛兆年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都是利用,利用谁不行呢……
一个黄门内侍小跑过来,凑到宫女面前低语了番,宫女来禀:“姑娘,官家召见。”
鱼郦一凛,忙打起精神,跟着黄门内侍去崇政殿。
崇政殿尚有朝臣在,内侍引鱼郦去偏殿等候。隔着一道墙,依稀能听见君臣在激烈讨论,鱼郦秉神听了听,听到些兵权、藩将之类的字眼。
乾祐帝勤政,世人多加赞和,都说是新朝该有的气象。
可是,瑾穆也不惫懒啊,记忆中的他自打登基为帝,就好像从来没有歇过一口气,夙兴夜寐,为那么一个末代王朝的烂摊子熬干了心血,最后仍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丹青史册,但凡提起亡国之君,就没什么好词,也不知百年后,世人会如何议论他。
鱼郦越想越难受,鼻尖发酸,一行泪珠滚落,滚进嘴里,说不出的苦涩。
殿门恰在这时被推开,内侍在殿外恭恭敬敬道:“姑娘,官家有请。”
崇政殿内的朝臣已经悉数退下,只剩乾祐帝坐在鎏金蟠龙椅上,他微微低头,像在出神,听到响动抬起头来,面上带着深重的疲惫。
他吩咐身边的梁道秋:“去给她搬张椅子,倒杯热茶。”
鱼郦刚坐下,便听乾祐帝的声音从御阶上飘下来:“都半年多了,还是没把他揪出来。”
鱼郦垂眉敛目,“都是臣女无能。”
乾祐帝摆了摆手:“这怎么能怪你,堂堂玄翦卫都统,号称神鬼无影,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这么久,官员画像流水般的送入鱼郦寝阁里,并不是乾祐帝在替她择婿,而是为了找到隐藏在文武朝官里的玄翦卫大都统蒙晔。
当日皇城被攻破,乾祐帝翻遍了每个角落,都没能找到蒙晔,甚至连他的一张画像都没有。
玄翦卫司暗杀,蒙晔的身份是秘密,只有明德帝和鱼郦见过他,明德帝已死,乾祐帝只有把寻找此人的希望寄托在鱼郦的身上。
后来,也不知乾祐帝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蒙晔很有可能就在前周的文武朝臣之中,乾祐帝不惜颁旨,以贺新朝为名召各州县官吏分批入京朝见,几无例外,凡入京的官员都受到了严密审查。
这位新君,对玄翦卫的恐惧还真是如骨附髓。
两厢沉默片刻,乾祐帝蓦得问:“玄翦卫,昭鸾台当年何等风光,都是有些本事在身的,蒙晔这个玄翦卫都统能跑,你这个昭鸾台尚宫怎么就留下了?”
鱼郦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姿态慵懒:“臣女累了,就算跑了,也躲不过天罗地网的追踪,我和蒙晔不一样,他是自幼追随明德帝的,我是半路出家,没那份赤胆忠心。”
乾祐帝笑起来,笑声中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都说明德帝知人善用,凡入他眼的人,皆忠直不二。周亡之责不在他,若是他能早些登基,也就没朕什么事了。”
“成者王侯败者寇,都是命。”鱼郦敛袖起身,温驯地低头,轻声说:“可是臣女想活。”
殿宇中有片刻的寂静,随即传来乾佑帝低沉的声音:“想活……也并没有什么错,朕早就说过,你的命在你自己的手里。”
鱼郦正襟端问:“官家要臣女做什么?”
乾佑帝抬起手,一一抚过笔架上的紫毫,慢吟吟道:“朕要你嫁给陈留刺史薛兆年。”
鱼郦眼中晃过惊讶,默默抬头看向乾佑帝。
乾佑帝的脸上泛起一丝冷意:“你嫁他之后,朕可开恩,允你回京住上些时日,并封你为县主,你感戴皇恩,大义灭亲,站出来揭发薛兆年拥兵自重,结党营私,朕会顺势彻查。”
鱼郦摇头:“臣女不懂,官家乾纲独断,要杀一个人,何需如此麻烦?”
乾佑帝缓缓道:“薛兆年是引朕攻入京师的功臣,新朝刚立,无端诛杀功臣会令人心惶惶。”
鱼郦问:“既是功臣,那为何要斩尽杀绝?”
乾佑帝道:“他是陈留郡守,手握重兵,拱卫上京,此等要职,怎能让一个两姓家奴久坐?他从前能背叛明德帝,日后就能背叛朕。”
鱼郦低下头,飞速思索。
不对,乾佑帝没有把话说全。
他绝不只是想杀薛兆年。他按在薛兆年头上的罪名是结党营私,那结的什么党,谁是他的党。
自然是与之联姻的萧家。
看来,姑姑和父亲疯狂拉拢武将的行为终究惹怒了乾佑帝,虽面上波澜不兴,但已经打算要对萧氏动手了。
若只是一般的外戚弄权,还没有这么严重。
可姑姑膝下有二子,太子赵璟和越王赵玮,事关储位,动辄便是惊涛骇浪,这个新建立的、百废待兴的王朝是经不住的,难怪乾佑帝沉不住气了。
鱼郦想起当日在紫宸殿上,父亲、姑姑还有继母朱氏那高高在上、得意洋洋的模样,就觉得好笑,自以为拥有帝王宠眷,如日中天,不可撼动,真是有趣。
她装作一番内心挣扎,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乾佑帝。
临出殿门时,乾佑帝告诉她,过几日就是她祖母的寿辰,萧家预备大摆宴席,他允许鱼郦回家看望祖母。
这才是真正的恩典。
鱼郦已经五年多没有见过祖母了。
她幼年失恃,没过几个月父亲便把妾室扶正,她空有嫡女的头衔,在家中却逐渐没有了位置。
唯有祖母疼爱她,悉心照顾她多年,连当日她为了逃避嫁给薛兆年,偷跑进宫参选女官,都是祖母一力相助。
这世上,她原本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值得挂念的亲人。
鱼郦回春熹院,将这个消息说与青栀听,青栀高兴坏了,连夜翻腾箱笼,寻找能带回去贺太夫人寿辰的礼物。
鱼郦看着她忙活,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东华门的阙楼上,宫灯下空荡荡,仍旧没有系红缨穗,看来赵璟是不想理她了。
也好,她预备嫁给薛兆年,若还与赵璟勾勾搭搭,倒是麻烦。
赵璟那个人,瞧上去清冷端正,但其实骨子里疯得很,记仇得很,实在不宜继续与他拖泥带水。
想通这一点,连日来的焦灼瞬间烟消云散,鱼郦倒在床上睡了美美一觉,往后几日,一身轻松,好食好眠,将枯槁消瘦的身体好好滋养,到了祖母寿辰那日,她翻出了最喜欢的银朱石榴罗裙,罗裙是很热烈灿烂的红,上面刺绣着大片繁茂绚丽的海棠花,层层叠叠的裙纱底部缀满珍珠,莲步轻迈,落在地上冰莹透净的光。
大清早,萧府的马车就候在宣德门外,并往宫里递了信,说要迎大姑娘回府。
鱼郦心里明白,这是乾佑帝发了话,萧家不敢不恭敬。
她跟在瑾穆身边五年,看多了这种御下之术,无外乎就是让你觉得,你的生死荣辱都握在对方的手里,唯有俯首效令这一条路可走。
乾佑帝虽然当皇帝不久,但是帝王心术已然娴熟。
鱼郦出宫只带了青栀在身边,宣德门外接她的却是祖母身边最得力的善玉姑姑。
善玉领着一众小厮向鱼郦行过礼,笑盈盈说:“太夫人思念姑娘,若不是要应付宾客,非要亲自来接姑娘不可。”
鱼郦在她的搀扶下上马车,微笑:“我也很想念祖母。”
马车顺着御街一路行驰,鱼郦偶尔掀开车幔向外探看,市井繁华依旧,仿佛并没有什么因为改朝换代而改变。
人命真微不足道,哪怕是帝王的命。
青栀默默看着鱼郦,蓦地道:“姑娘,你眼睛红了。”
鱼郦把车幔放下,仰起头,把泪憋回去,强自笑道:“我叫寒风吹得眼睛疼。”
青栀没再说话,只不时往她的手炉里换些新的银罗炭。
主仆一路缄然,很快便到了萧府。
宅邸门前车马如流水,门庭若市,宾客不绝,萧琅领着朱氏亲自站在府门前迎客,见到鱼郦的马车,两人一反常态地热情迎上来。
朱氏亲自为鱼郦挽车幔,笑说:“窈窈呀,我与你爹爹盼你多日了,家中厨子还是从前用的,他们做了几道你爱吃的小菜,几日宾客多,只怕要到午时才能排宴,你先垫垫,别饿着自己。”
她这位继母惯会做场面功夫。
鱼郦拢了拢披风,鞠礼:“劳爹爹和母亲费心了。”
说完,再没有多余的话,径直入府。
堂屋内人烟鼎沸,萧太夫人高坐主位,各路官员家眷依次跪拜祝寿,一派言笑晏晏之胜景。
萧太夫人年逾六旬,鬓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耳聪目明,一眼便自人群中看见鱼郦,忙起身迎出来,拉起她的手,未语先凝噎。
鱼郦靠在她怀里,泪水无声地落下,啜泣:“祖母,窈窈回来了。”
萧太夫人拢着她的背,颤声道:“是,回来了,再不走了吧。”
鱼郦抿了抿唇,没有作答。
萧太夫人像是感应到什么,低头看她,干皱的手颤巍巍地为她抹泪,不住地念叨:“祖母无用,让窈窈受苦了。”
鱼郦笑了笑,隔着泪花道:“窈窈有祖母,窈窈不苦。”
周围女眷上来劝:“今儿是好日子,可不兴哭。”“是呀,姑娘好容易回家,祖孙两高兴才是。”……七嘴八舌,将两人拥簇着回了堂屋。
萧太夫人将鱼郦拢到身边,细细打量她,脸上露出慈爱:“我家窈窈可是越来越出挑了,这身红裙与你很配。”
鱼郦道:“宫中都穿素裙,好容易得了这么一匹布,裁成衣裙,窈窈不舍得穿,只想穿给祖母看。”
她说这话时不禁流露出几分娇憨,像从前的闺阁少女,躲进祖母怀里撒娇。
萧太夫人将她搂进怀里,怎么也爱不够,宾客也长着眼力劲儿不再打扰。
说了一会儿话,突地听见堂屋外的小厮高喊:“太子到,越王到。”
众人忙离席跪拜,鱼郦也站起身随众人见礼。
阔步进来的赵璟只掠了鱼郦一眼,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便立即领着弟弟躬身向萧太夫人祝寿:“外祖母寿比南山。”
萧太夫人生受了他们一礼,待他们落座,先看向赵璟,道:“有思瘦了。”
越王赵玮抢先一步道:“大哥忙于政务,通宵达旦,是累瘦的。”
他的声音活泼清越,引得鱼郦偏头看他。
赵玮只比赵璟小两岁,今年刚刚十九,剑眉星目,俊朗飞扬,身上一件朱湛圆领绸袍,将他衬得愈发明媚。
相比之下,坐在他身边的赵璟就显得老成了许多。
赵璟笑了笑:“外祖母是爱惜晚辈,总觉得孤瘦了。”
他不着痕迹地把话从政务上移开,有乖觉的朝臣忙顺着他的话说,只说家常,不论朝堂。
赵玮像是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歪头朝鱼郦吐了吐舌头。
这表弟鱼郦幼年时见过几回,后来赵家举家迁往襄州,再无照面。直到他们攻入皇城,鱼郦才又见到了赵玮。
她轻扯唇角,算做回应。
宴席之间酒过三巡,萧琅突然说:“为给母亲贺寿,小女婉婉特备了一首拿手的琴曲,若诸位不嫌,这就出来献丑了。”
说罢,一位妙龄女子抱着琴自屏风后绕出来,伸出一双纤纤玉手,信意拨弄琴弦,乐曲淙淙流出,如珠落玉盘,风回空谷。
萧婉婉生得柳腰削肩,青丝如云,以素纱半遮面,袅袅婷婷,含羞带怯,薄纱上一双美目,柔媚婉清,如春水微澜,总是时不时看向赵璟。
曲乐至中旬,赵玮悄悄倾身靠向赵璟,低声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哪是弹琴,分明是想弹兄长。”
赵璟内心躁郁,冷眸瞥了他一眼,“你今日话倒是有些多。”
赵玮笑笑:“我这是羡慕。”他在一片婉转丝竹声中,慢悠悠将酒樽放回膳桌,奇道:“表姐不见了。”
赵璟下意识看向鱼郦,她的席座上果然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