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知道唐棠知道很多不同寻常的故事,比如某个门派的真人有什么风流韵事,无涯仙宗某个师兄师姐看似平凡无奇,背后又有着怎样可歌可泣的斗争牺牲。
毕竟唐棠人活泼又开朗,到哪里都能和人聊上几句,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和旁人分享八卦逸闻。
但这还是沈乔第一次发现唐棠果真是上知掌门、下知同门。
仙门三千宗,名门弟子大小无数成千上万,唐棠竟然挨个如数家珍,还能向沈乔开始推荐哪位修士最适合做道侣——
这就让沈乔有些意想不到,开始刮目相看了。
“……说了这么多,”此时,她们已经回到了唐棠房间,聊了好一会儿了,沈乔忍不住问,“你怎么还不和我讲五长老和王师兄的事情?”
“啊,五长老?”唐棠这才反应过来,眼神飘忽,摸摸自己的耳朵又扯扯自己的头发,到底有多心虚一眼就能望穿。
“五长老怎么了?”她假装什么都不知情,还拔高了声音,欲盖弥彰,“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五长老很厉害啊,仙门弟子都知道的!”
和唐棠一对比,沈乔只觉得自己在撒谎这件事上太有天赋了。
“……唐棠,”她叹了口气,道,“你的声音太大了。”
“啊?”唐棠无措地眨眨眼,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会……吗?”
沈乔点了点头。
唐棠又扯了扯自己的发梢:“可能一时有点激动……”
她说了一半,惊觉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连忙改口,催促沈乔道:
“快睡吧,乔乔,不早了,而且你刚磕了头,要多休息,才能好得快。”
她说完这话,便匆匆凑到蜡烛旁吹熄了火光,手忙脚乱盖上被子,紧紧地闭上双眼。
房内一下沉寂下来,只听见窗外夜虫低鸣声,风卷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再远一些的无涯宗弟子隐约交谈声。
“唐棠,”沈乔突兀开了口,“你就告诉我吧,五长老和大师兄之间到底有什么仇?”
唐棠不吭声,又往上拉了拉被子,盖住肩头。
“我也听其他弟子说过,五长老和大师兄几乎没有碰见过,大师兄闭关的时候,五长老都在云游;五长老回来了,大师兄又闭关了……为什么?”沈乔又轻声问道。
唐棠紧紧闭上嘴,皱起眉头,决心告诉自己不能向沈乔透露分毫,但是她转念又一想,这个秘密自己从听来后就守了这么多年,不说出来实在心里憋得慌。
反正沈乔嘴比她严,肯定不会往外说……
“好吧,”最后,唐棠还是开了口,语气勉强,“我只告诉你,你不要往外说。”
“你放心,”沈乔应道,“你什么时候见我把不该说的话往外说过。”
——这倒是真的。
唐棠暗自思忖,沈乔向来有分寸。
“好,那我就悄悄告诉你。”唐棠又压低了些声音,低到沈乔都要勉强侧耳用心才能听清。
“苑州谢氏,向来在仙门中独占鳌头,大师兄的母亲谢夫人,在当年是谢氏家主的独女,生得又好看,被称为苑州第一美人。每日一早,就有许多仙门世家、名门宗派的弟子特地打马从她门前经过,就为了能让她看自己一眼。我们掌门和谢夫人是青梅竹马,他父母是散修,无处可去就做了谢家门客,受谢家恩惠。后来掌门不知为何,离开苑州谢氏,独自到了无涯仙宗拜师,他天资出众,很快就扬名仙门,人人都说无涯仙宗收了一个厉害的弟子。”
“掌门就带着这些夸赞回去苑州,看望父母和故人。去的时候,他带上了门中一个叫方海楼的师弟。掌门和方海楼在谢家待了不过三天,等他们离去的时候,因为门前招摇,向来不愿意露面的谢夫人亲自跑出十里去送别,她和方海楼情投意合,问他能不能择日回来娶自己。”
——方海楼,谢方无。
沈乔在心里念了两遍这两人的名字,忍不住问道:“这么说,方海楼就是大师兄的父亲?”
“不知道,或许是吧。”唐棠摇了摇头,“我觉得是,可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为什么?”沈乔疑惑极了,“怎么会不知道呢?”
“就是没人知道。”唐棠又道,“因为不久后,魔域生乱,许多魔修浑水摸鱼,趁机祸乱人间。仙门也跟着乱起来,方海楼要和谢夫人结亲的事情,就此搁置了。后来……”
她又停了停,没有再说下去。
“后来怎么了?”沈乔问。
“后来,就是这个时候,”唐棠道,“不知道是谁,揭发方海楼勾结魔域。五长老向来痛恨魔修,不等方海楼辩解,就言辞激烈,请求当时的无涯仙宗掌门将方海楼逐出师门、押入地牢、择日处死。”
“他真的有勾结魔域么?”沈乔问道。
“不知道。有人说没有,有人说有,但总归谁也拿不出证据来。”唐棠回答,“谢夫人听闻方海楼被押入地牢,不顾一切从苑州来救,两人一同逃出仙门,无处可去,干脆躲进魔域。谢家主大怒,五长老也恼恨,谢家和无涯仙宗都率人去追,最后在魔域杀了方海楼。谢夫人从那以后失踪了整整三年,再出现的时候,就是带着一个孩子跪在苑州谢氏门前请罪的时候。那就是大师兄。人们问谢夫人,大师兄的生父是谁,谢夫人却只摇头不答话。她同方海楼叛逃仙门在前,未婚先孕在后,犯下这两样大错,谁也没办法再救她。她就被废了修为,从下任谢家继承人贬作废人,从此终身不得踏出苑州一步。”
“后来谢家和无涯仙宗都严禁旁人谈论此事,天长日久,等到大师兄长大了,就鲜少有人再记得此事。”唐棠慢慢道,“上一辈的掌门长老陨落,无涯仙宗也换了模样。五长老一力主张追究方海楼过错,真相到底如何,尚无定论,但谢夫人和方海楼的一生却已经就此毁掉;掌门同谢夫人感情甚笃,我师父当年又与方海楼交好,对他的遭遇心有戚戚,从此就与五长老走上了不同的路,五长老遇到妖魔或者牵连者,不问缘由,当即斩杀。三长老和掌门却总是留他们一条生路,五长老在无涯仙宗,行事屡屡受到干涉,心下不满,一怒之下,干脆就出门云游四海,十几年才回来一次。”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在无涯仙宗待了一年,难得才见到五长老。
也怪不得昨日三长老和五长老会吵起来。
“这些事既然很少有人知道,那你怎么会知道?”沈乔问道。
“我爹是云州唐氏,我娘又来自青州俞氏。”说到这个,唐棠声音中就多了几分小小的得意,“我师父是无涯仙宗三长老,哪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没上无涯仙宗,我娘就已经叮嘱过我这些秘密,叫我小心同长老和师兄们相处了。”
原来唐棠总是夸其他名门弟子如何如何出身不凡,其实自己的出身也不逊于那些弟子。
沈乔不由笑起来:“原来你也这么厉害?”
“我当然厉害!”唐棠理所当然应道,“我告诉你,我师父原本不想收徒了,是我爹娘瞅准了机会,成日拦着他说好话,又送礼物……主要还是我争气,在他面前多露了几次面,显示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师父这才同意把我收下的!”
沈乔:“……”
这话听起来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呢?
她默然片刻,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试探着又反复夸道:“真厉害。唐棠,你果然不是一般人,太厉害了。”
唐棠得意地笑了,扭过头去,拉起被子,高兴道:
“好啦,话说完了。这些事我一个人憋在心里好久了,终于找到人说了……你记得不要往外说,对大师兄不好。我睡了,不同你说了。”
她一说完这些,大概是心里终于松快了,沈乔还没来得及回应什么,就听见唐棠的呼吸声变得不一样了。
沈乔小声唤了两句唐棠,唐棠一声都没回应,这下沈乔确认了,唐棠一说完睡觉,就真的立即睡着了。
她对睡觉的热情和执着,已经在这份事业上的功力,真是沈乔所不能理解的深厚。
见叫不醒唐棠,沈乔也就不再打扰她,侧过身子,又暗自沉思起来。
她今日的记录还没写。
她又想道:
谢方无看上去光风霁月、清风朗月,不管笑意到底真不真心,总归是在温和笑着的,但他的出生背后,却隐藏着这样的故事。
母亲同心上人叛逃仙门,一起躲进了魔域,但后来还是抵不过仙门追杀,二人阴阳相隔。
谢夫人随后又失踪了三年,三年之后才带着孩子回到谢家。
那这中间的三年,谢夫人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出现?后来又为什么回到谢家?
谢方无的身世仿佛因此笼罩着一层阴霾,他的母亲已经没了修为,也没了在谢氏的地位,他到底是怎么从苑州一步步出来,拿起无常剑,做了仙宗的大师兄?
为什么无论是在书中剧情里,还是在现在,沈乔都鲜少听人提及过谢方无同自己生母之间的故事?
问题一个接一个,沈乔理不清楚。
唐棠和她说的话,隐约让她得知了什么,但是一细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从里面听出来。
沈乔如此想着,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她在梦里也皱着眉头,隐约听见人们的喊杀声,兵器相接的铿锵声,还有女人的哭喊:
“孩子,我的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你让他还我儿的命来!还给我啊!”
接着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匆忙安抚道:
“云笙,你冷静些,云笙……”
一把血红的剑突然出现,闪过森然寒光,杀意锐利,破万里直直飞来——
沈乔吓得睁开了眼,仓皇倚着床,坐起了身。
云笙?云笙是谁?
那把剑怎么生得像书中对无常剑的描述?是无常剑吗?
她满头冷汗,思绪紊乱,根本没注意到天已经亮了。
唐棠手上拿着一碗馒头,推开门进来,看见倚在床头的沈乔,把手里的碗搁在桌上,扭头问道:
“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这样差。”
“做了个噩梦,魇着了。”沈乔掀开被子,长长舒了口气,低着头看着地面,若有所思。
“唐棠,”她转开话题问道,“你知不知道无涯山上有哪位师姐叫云笙?”
“云笙?”唐棠想了想,沉吟良久,“……我不记得,反正我没见过有师姐叫云笙的。”
沈乔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那好吧。谢谢你。”
“不过我倒是记得有别的人叫云笙,”唐棠拖了椅子坐下来,笑道,“我和你讲过,以前我们有个师叔叫方海楼,那喜欢方海楼的谢夫人,大师兄的母亲,名字就叫云笙。”
她憧憬念道:“云生结海楼,谢夫人和方师叔应该是天生一对啊!可惜了……被一些找不出根据的流言就这么毁了。”
谢夫人?
谢夫人又会和梦里那个女人有什么联系?
沈乔觉得脑中越发昏沉,想不明白。
算了,干脆就不想了。
沈乔穿起了鞋。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唐棠问道。
“随口一问,昨晚突然梦见有人在我耳朵旁边喊云笙,”沈乔随口应道,看向桌上的馒头,“你开始吃早膳了?还是特地留给我的?”
“不会是我昨晚在梦里给你喊的吧?”唐棠猜测道,“我可喜欢谢夫人的名字了……天啊,我竟然说梦话。”
沈乔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又用眼神示意了唐棠桌上的馒头。
“哦,馒头啊,”唐棠心领神会,高兴邀功道,“这馒头是我特地找人要来,留给你的。你不是不喜欢辟谷吗?我特地给你留了这么多呢。”
“其实我最近开始辟谷了,”沈乔只好道,“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把它端出去,带到膳堂去吧。”
唐棠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突然辟谷了?以前不是打死你都不愿意辟谷吗?”
“最近突然发现修行很有意思,而且少吃两顿饭,还觉得省下了很多时间呢。”沈乔笑眯眯答道,“而且大师兄留的那瓶灵露丸还真有用,我就留下来吃了两颗,从前天到现在都没用膳,也不觉得饿。”
“那你还不快珍惜着点?”唐棠怨怼道,“都跟你讲了灵露丸珍贵,大师兄对你也是真的好,你怎么还屡次三番和他作对?我要是大师兄,我都要被你气死了。”
“可是你不是大师兄,”沈乔反驳道,“而且大师兄现在闭关了,不管我了。”
唐棠怨道:“我去问过师父了,大师兄有陈年暗伤,灵露丸都是咱们丹药堂专门攒着给他用来调理身体的,好不容易才攒下一瓶。你要辟谷,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给了你,你还怀疑他别有用心。你要不是我朋友,我头一个替大师兄除了你!”
沈乔一愣:“他有什么暗伤?”
“以前下山除妖的时候,大师兄为了救一个被妖魔挟持的孩子,顶着一身伤跳下了冰湖,隆冬寒风,还被湖底藏着的蛇妖咬了一口,”唐棠道,“可能是苑州在北边,冰天雪地,大师兄原本就受过许多冻,那一遭之后寒毒入骨,跗骨难区,所以从此频频闭关。他的寒毒非同一般,只有能稳定灵力的灵露丸能控制。”
沈乔有些心虚起来:“那,他怎么说把东西送我就送我……”
而她还转送给了苑生。
沈乔头一回对谢方无生出愧疚之心来。
这段时日来,谢方无的确什么出格的举动都没有对她做,她要退亲,他便退了,之后还耐心教了她剑法,替她梳理过灵力,指点她辟谷,还送了灵露丸。
虽然沈乔还是弄不懂谢方无到底想做什么,可到底现下拿了人家的东西受之有愧。
“我哪知道,”唐棠撇撇嘴,“改天大师兄出关了,你一定要去谢谢他!”
沈乔想到自己拿了人家这样意义非凡的礼物,就觉得良心不安,忧心忡忡道:
“三长老和掌门知道这回事吗?他们怎么不拦着师兄?”
“没人知道这件事。”唐棠道,“我问灵露丸的时候,我师父还乐呵呵地说,无涯仙宗的灵露丸现下都在大师兄手里,我要是想见识,就去找大师兄求求情。”
沈乔不禁开始有些头疼了:
“照你这么说,大师兄无缘无故就送我这么一瓶丹药,又是为了什么?真的就是哄我辟谷辟得开心?”
她和谢方无拢共才见了几面啊。
她总疑心谢方无知道了些什么要杀自己,可谢方无偏偏就没对她动过手,这让沈乔实在是糊涂,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我看就是这样!”唐棠信誓旦旦道,“我都说了师兄喜欢你。我跟你讲过的,他命里有个劫难,掌门当时知道了可着急了,大师兄却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但是前阵子,我师父回来就总是明里暗里地跟我问觉得你怎么样,我问我师父做什么,我师父就说大师兄好像提过你几句。我都说了大师兄喜欢你,你就是不信。”
沈乔顺着唐棠的话想象了谢方无含情脉脉地说喜欢自己的场景,立马就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
“你别吓我,求你了,”沈乔惆怅道,“我六根清净,谁都不爱,你说师兄喜欢我,我是真的想象不出来。他为什么要喜欢我?找个别的温柔善良又美丽的女修不行吗?”
唐棠正想再说什么,十分抗拒这个话题的沈乔已经穿好了鞋,端起馒头就往膳堂,一边走一边道:
“不和你说了,我去找五长老了,现在我心里只有修炼,不要和我谈情情爱爱的东西。”
——好。
这下唐棠确定了。
沈乔拒绝大师兄,恐怕就是因为她脑袋里根本就没装过感情这条弦!
大师兄做的事情,连她这个局外人看了都如此感慨,沈乔却毫无所动,甚至打了个寒颤。
何等可怕!
师兄太可怜了,唐棠叹了口气想,真是芳心错付。
沈乔幸亏是她姐妹,不然她真的要大义灭亲,替师兄除掉沈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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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乔近两日确确实实爱上了修炼。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无所事事,日子过得有些空虚,于是就开始主动练剑辟谷;
而当她认真修炼起来,发现自己步履越来越轻盈,剑招也舞得越来越娴熟时,她就爱上了修炼。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无涯仙宗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她又不像唐棠爱睡觉,也不像七长老沉迷口腹之欲,往常日子只知道懒懒洋洋避着长老躲清闲,过得浑浑噩噩;
但现下,她似乎突然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修炼让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沈乔修炼得很高兴。
于是去过膳堂,她把馒头放下,又赶着跟五长老和王彦书一起下山了。
五长老和王彦书还是同昨日一样,越走越快,两人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看沈乔。
沈乔昨夜吃了唐棠给的丹药,今日精神正好,跟着面不改色地一路快步走到了山脚下,虽然五长老走得还是和昨日一样快,但沈乔跟上的时候比起昨日轻松不少。
但是穿过乱葬岗一片,终于来到村镇前的时候,沈乔又把五长老和王彦书跟丢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最后一段路,五长老见沈乔还有余力,似乎又愤愤加快了步伐。
五长老和王彦书不在,没办法,沈乔在原地兜兜转转了几圈,最后又去找了苑生暂住的客栈。
她原本对苑生还在这里并不抱什么希望,毕竟苑生是魔域魔使,应该忙着为魔主们的命令奔波,怎么可能终日躲在无涯山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僻小村镇里呢?
但是苑生偏偏就还住在这里。
沈乔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斟茶,抬眼看了看沈乔,将自己刚倒满的第二个杯子推到沈乔眼前,自己拿起另一个茶杯抿了一口。
“你怎么还没走?”沈乔坐到他面前来,低头也喝起了茶,问道“你是彻底准备好离开魔域了吗?所以才待在这里?”
“你很想我走?”苑生反问。
沈乔一噎,拧了拧眉头,抬起脸来瞪着他:“你为什么总要呛我的话?”
苑生发现,沈乔在其他仙门弟子面前,总是乖巧听话温顺的样子,而到了他面前,却总是不经意间开始张牙舞爪,将自己骨子里就不服管教的本性暴露得彻底。
“你的额头……”苑生的目光忽而滞留在沈乔脸上,他沉着声问道,“怎么了?”
“不怎么,”提到这个话题,沈乔就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刚才脸上的不悦尽数被郁色压了下去,“不小心磕到门槛了。”
“你怎么会磕到门槛?”苑生的声音听起来却不高兴了起来,“是谁推你?”
“没有人推我——”
沈乔话答到一半,又见苑生倾身上前来,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苑生伸手用手掌盖住了她额头上的伤,调动起魔修的功法来。
“只是青了一片,”沈乔忙道,“没必要用灵力疗伤。”
苑生充耳不闻,片刻后才收回手,站直了身子,冷声道:
“是你运气好,只青了一片,万一再磕得重点,你该怎么办?”
“会有人帮我的,”沈乔揉了揉自己方才碰到还会有轻微疼痛的脑门,不以为意,“我认识很多丹药堂弟子,看病治伤最在行了。”
苑生冷笑一声:
“是啊。我当初要是也被丹药堂弟子救了就好,也不知道是什么运道,遇到了你,平白无故被折腾,伤势也不见好。”
说到这里,沈乔就不服了:“明明是你自己养伤还不老实,拉着我要一起掉进魔窟里!”
苑生不说话了,坐回椅子上,静静地自顾自地斟着茶。
沈乔气完了苑生,心里有点后悔。
她想着,从自己认识苑生以来,苑生就是这个怪性子,脾气不好,说话也冷冰冰的,她没必要和他计较这些。
可是要沈乔和苑生认错,沈乔又咽不下去这口气,她也没说错什么。
气氛一下僵硬起来。
沈乔忍不住拿起佩剑,站起身,道:“我去练……”
她话音未落,突然听见窗边传来簌簌展翅声,沈乔回头看去,是一只雪白的鹦鹉扑着翅膀,跳着蹦到了窗台上。
它迎上沈乔的视线后,歪了歪头,突然喊叫起来:
“沈乔,沈乔,沈乔!”
沈乔不由得惊奇起来,又放下了佩剑,走近窗边,低眼一看,鹦鹉脚上系着一根白色绸带,连在窗外,刚才它似乎就躲在窗外晒太阳,没有发出声响,所以沈乔没有看见它。
“哪来的鹦鹉?”沈乔解开了鹦鹉的绸带,捉着它的翅膀抱进了房里,问苑生道,“你买回来的?”
苑生冷笑:“你不是要去练剑?鹦鹉有什么好看的?”
“去,当然去,”沈乔摸了摸鹦鹉的羽毛,笑起来,“你去不去?你昨天教我练剑,教得特别好。比我大师兄教得还好,我看,你要是在我们仙门,仙门第一剑的名头就该是你的了。”
苑生不冷不淡抬起眼来,答道:“哦?我这么好?”
“你特别好。”沈乔十分流畅地接了下一句,她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和苑生要讨那只黑鹰,苑生没搭理她,今日却送了只羽毛一样柔软的白鹦鹉,当即决定要对苑生好一点,不再气苑生了。
苑生却不吃她这一套,问道:
“你前几日,不是还和我说,你心慕你们仙宗的大师兄吗?”
沈乔有些懊恼地“啊”了一声,她险些都要忘了自己随口打发苑生时说过这样的话,今日乍一听到苑生这么说,陡然有些心虚。
思虑再三,她决定仍然营造好喜欢大师兄的形象,换个招打发苑生。
“我的确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是,”沈乔言之凿凿道,“虽然我喜欢大师兄,但我也要承认,你的剑法,比大师兄要高超许多。我们大师兄教我练剑的时候,我稀里糊涂,什么都没听懂,还是你教我教得仔细。”
“哦。”苑生了悟,“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你们无涯仙宗的大师兄,是浪得虚名?”
沈乔肯定地点点头:“当然,他不及你。”
苑生便不再说什么了。
若他脸上没有那层面具,沈乔大约能看见他略略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
——她的小把戏,还真是一如既往,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苑生不再说起谢方无,沈乔自然是求之不得,也不会犯傻去自找没趣和苑生继续说谢方无。
她揉着鹦鹉脑袋,转而问道:“我要去练剑了,你真的不同我一起去吗?”
苑生刚想答应,沈乔突然眼睛一转,手下动作一顿,神色故作懊恼道:
“不行。我喜欢的人是大师兄,就算大师兄现在闭关了,我也不能辜负他。你在这里坐着,我自己去练剑!”
苑生:“……”
他手下动作也是一顿。
他早就发现了,沈乔一旦心思活泛起来,眼睛也跟着喜欢到处乱瞟。她这么说,根本就是故意膈应他突然提起她喜欢大师兄的事情来。
他抬起眼来,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看着沈乔。
片刻后,他笑了起来,总是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和缓起来。
“不打紧。”他道,“你一心喜欢他,我也一心喜欢你。”
沈乔……
沈乔干笑了两声,放开鹦鹉,拿起剑,从凳子上跳下来:
“你也说过,我太弱了,我这么弱,哪里当得起您这样的青睐?我先去练剑了,您自便,我们有缘再见。”
她出了门,脚步匆匆,落荒而逃。
苑生对沈乔来说到底有些不同。
只是她虽然闹腾,却在无涯仙宗老老实实待了一年,到底还记得一些为数不多的原则。
比如她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沈乔,还是无涯仙宗的沈乔,上要顾及沈招夫妇和七长老在外的威望,下要顾及无涯仙宗弟子的名声,想要随心所欲,也还是有所桎梏。
……还是练剑好。
修炼起来,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沈乔想着,拔开了剑鞘。
******
这天傍晚,沈乔还记得昨天差点赶不回宗门的事,一早就收拾好了往回走。
大概是走得早,这次在路上她没有再遇见五长老;而且大概是昨日的奔波让她因祸得福,终于学会了更熟练的调动灵力,今日沈乔一口气走回无涯山上,也没有觉得疲累。
她回到青绝峰,从抽屉里翻出了自己的小册子,磨了墨,开始补上这几日的见闻。
在寥寥几语写完从唐棠那里听见的谢夫人的故事后,沈乔合上册子,正要发怔,册子里却突然掉出一张纸来。
她打开一看,正是谢方无命她搬去主峰时,她刻意躲在唐棠的房里的那日留下的纸条。
那晚她太困,昏沉中写的字迹丑得沈乔字迹都快辨认不出来,苑州的苑字还写作了范。
沈乔提笔蘸了蘸墨,将“范”字划去,重新改作苑。
转念一想,这张纸写得实在太丑,不如将上面的字重新工整誊抄到册子上,再把这纸扔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在册子上补起字来,写了两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思恍惚,最后一笔写完,仍然觉得还有什么没有写下来,于是又添了一个苑字。
方写完,她又突然看这个字不顺眼起来,潦草划掉,沈乔搁了笔,把册子扔回格子里,恹恹起身去关窗,想着今日奔波累了,不如早点歇息。
她刚关上窗,听见门外笃笃两声,接着是唐棠高兴的声音:
“乔乔,你回来了吗?我看见你的灯了,你快开门。”
沈乔不明所以,依言开了门,一开门,就见唐棠在门外喜气洋洋,眉飞色舞,不由得一愣,狐疑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大喜事了?你这么高兴?”
“我高兴,我当然高兴啦!我还要带你一起高兴。”唐棠笑嘻嘻的,一把牵起沈乔的手,就把她往外拉,“跟我来!王彦书昨日欺负了你,我去给你出气。”
“要叫王师兄。”沈乔下意识叮嘱唐棠,“你直呼师兄的名字,被三长老听见了,要罚的。”
叮嘱过后,她才意识到哪里不对,慌张问道:“怎么了?你要对王师兄做什么?”
王彦书被唐棠欺负了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是那个五长老的弟子,五长老那么凶狠,沈乔怕五长老会重罚唐棠。
“别问了,总之跟我来。”唐棠哼了一声,“他敢欺负你,我就要他好看!”
沈乔心下不安,忍不住开口劝起了唐棠,叫她无论做什么都尽快收手;
唐棠却满心都是怎么算计王彦书,根本听不进去沈乔的担忧。
她拉着沈乔一路闯到了五长老的天阳峰,又兴冲冲拽着沈乔到一个偏僻角落里躲下,压低声音对沈乔道:
“刚才我师父不知为何把王彦书一个人叫去了丹药堂,算算时辰,他现在就该从丹药堂回来了。我在天阳峰门口挖了个陷阱,还特地用灵器修饰过痕迹了。你就等着看王彦书从陷阱里掉下去吧,到时候我再远远扔块石头,也把他砸晕……”
唐棠畅想得开怀,笑出了声。
沈乔却没法跟她一样高兴,反而紧张地拍了拍唐棠,压低了声音:
“别笑了,他来了!”
唐棠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屏着呼吸,看着王彦书渐渐近了,一步又一步,马上就要撞到她的陷阱里了!
——然而,王彦书却陡然止住了脚步,忽而一抬头,淡色眼眸直接对上她们的藏身之处。
唐棠甚至来不及惊叫,就见王彦书突然飞身而起,举着剑朝自己和沈乔刺了过来。
“魔气……”他低声判定道,“受死!”
唐棠吓得呆住,不知如何是好,沈乔一把把她推开,自己也往后一躲,王彦书刺了个空,转了个身,抬起剑又要再刺。
唐棠大喊一声,扑上去抱住王彦书的手臂,求饶起来:
“师兄!师兄!是我的错,你别动手,有话好说,我也不是故意想害你!”
唐棠力气不大,王彦书一挥手,就挣开了她的束缚,唐棠狼狈被他推到一边,又连忙爬起来不管不顾抱上去,焦急道:
“别动手!别动手!你要算账来找我!”
沈乔正要说什么,但是看眼前情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王彦书侧过头,目光也不知道到底落在哪里,神情冷峻,冷声,言简意赅对唐棠道:
“她有魔气。让开,我要杀。”
完了。
沈乔心想。
该不会是苑生帮自己疗伤的时候,把魔气不小心沾在了自己身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写习惯了2k字的更新,突然写9k,感到心很痛。
毕竟对别的作者来说9k是三章;
而对我来说,9k是四章半(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