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人。
她循规蹈矩了二十年,到了无涯仙宗又熟记背诵了门规上千条,跟着师姐到了山下,做的第一件事情还是救了一个本不该救的人。
她哪里都不安分。
长老督促她修行,她算计着浑水摸鱼勉强拿了丁等以上的成绩就回去复命;师父叫她辟谷,她一拖再拖一日三餐顿顿不落;掌门说要给她指婚,她一边称赞对方如何天纵奇才一边拒绝成婚。
如果真要问沈乔有几分害怕谢方无,大概能有九分,但是问她是不是退亲的原因全出在害怕上,那就未必,大概只占三分。
她若是真的怕,也不敢闹出这样的阵仗来屡次三番说退亲。
一切大概都只是因为她天生反骨,世间从来如此的道理,她偏要自己先去撞一番头破血流,真正痛了才知道收敛。
沈乔第一次救苑生的时候,苑生并不想活。
他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沈乔同他说,她救了他,他的命该是她的了;
苑生听了,就设了个局,将沈乔拉入险境,要沈乔和他陪葬。
但是最后到底还是没有下去手,他放了沈乔一命,而沈乔又折回来把他救了上来。
他是沈乔在恪守无涯仙宗门规之外破戒救下的第一人,对沈乔来说和旁人不同,在其他人面前,沈乔不是真正的沈乔,而在苑生面前,沈乔才单纯是沈乔。
她不想苑生死。
“小时候,他们不让我去学堂,我就躲在窗下听。”现在,苑生正在和沈乔说自己从来不曾提及的过往,“我母亲知道了,把我捉了回去,问我想不想学写自己的名字。”
他说得很慢,他的声音很沙哑,像粗糙砂砾滚过,沈乔却听得很认真。
“我说想。”苑生又说道,“我很高兴,那是我母亲第一次同我说话。”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最平常不过的叙述,可是沈乔听着他说的内容,却觉得有点难过。
她从前只知道苑生性格偏激无常,说话冷冰冰,但关键时刻还是心地善良,救过她好几次,但她不知道苑生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听苑生说起自己的过去。
“母亲就笑了,在地上,用她的剑,一笔一划的教我写……”苑生道,“怨恨的怨。”
沈乔怔了怔。
“那天我很高兴,我高兴了很久,我和很多人说,我母亲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了。”苑生说,“我写给了很多人看,他们都笑我,我以为他们是在和我一样高兴,直到我的一个堂哥骂我是傻子……我和他打了一架,惊动了家中长辈。所有人都说这个字是我母亲讨厌我的证明,我不信。他们又找来我母亲,问她为什么这么教我,她又笑了。我这一辈子就只见过她笑两次,就是这两次。”
“她说,因为这才是我名字的写法。只是记族谱时,人人都说这个字落在纸面上不好看,她才掩作了另一个字。”
沈乔无声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抬起手,犹豫再三,想了又想,最后从床上拖下自己的被子,盖到他身上拢住。
房门还未关上,夜间风凉。
沈乔冷得有些手指发僵。
她替苑生拢好被褥,关了门,又回到他身前,沉默片刻,又问道:
“你还有地方去吗?……你待在这里,被人撞见了,就不好脱身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平日巧舌如簧,现在却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提心吊胆。
苑生不答话,看上去似乎不大想离开。
沈乔没办法,一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又硬不起心肠来赶人走,于是又问道:
“不如这样,你既然在山上来去自如,那就干脆直接到山下去等我;明日一早,我就下山去找你,你如果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那就到时候再见?”
苑生突然笑了一声。
“你还是不肯留我。”
他语气平淡着如此道。
沈乔却听得觉得脊背发寒,汗毛直立,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
“不是我不留你,你既然修为这么高,在魔域想必也地位不俗;”她下意识辩解道,“我们仙宗的五长老你应该认识,他最恨妖魔,我怕他见了你就……”
她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苑生冷着眼看她。
“你只是怕牵连到你。”他又语气极淡地道。
沈乔止了声,哑然。
“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见沈乔说不上话了,苑生就估摸自己大概是说中了,才叫她心虚,“什么都比不过你自己重要。”
“……或许有,但不全是。”片刻默然后,沈乔道,“我刚才确实没有先想到被五长老抓住后,我自己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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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邓兰絮半夜转醒了两次,于是连着被沈乔打晕了两次。
第三次她再醒来的时候,四面幽暗,她微微一动,感到指尖潮湿阴凉一片,她就知道,自己又回到地牢里来了。
邓兰絮恼火极了。
但是她不能拿沈乔怎么办。
沈乔原本还想救她一次,结果半夜见她闯进房来就往自己的被褥上刺,邓兰絮都敢这么做了,沈乔也不会再救她。
反正后院的昙花也快开了,谢方无的事情应该也困扰不了沈乔几天了,她没必要非要趟浑水。
苑生的到来,将沈乔从对谢方无身世的好奇中完全拉了出来;沈乔现在纵使知道谢方无身世有异,也没心思去探究了。
沈乔把邓兰絮藏在自己房里的事禀报了三长老,略过自己和魔修苑生的事不提,眼见三长老把邓兰絮关进了地牢,并且这次亲自在地牢的阵法上施了更多的禁制后,就告别了三长老,去找五长老了。
五长老正准备同往常一样下山,到山下去一边除妖一边教导弟子,突然见了沈乔,脸色陡然铁青。
他很明显不喜沈乔,但碍于掌门亲自下过令,叫他带着沈乔,最后还是忍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五长老身边还站着一个青年,仪表堂堂,相貌非凡,从头到脚都冒着一股冷气,一双眼眸颜色也浅淡得像冰雪,只是眉间还点了一点红纱,缓和了几分周身的肃杀之气。
“这是你王师兄。”五长老对沈乔眉梢眼底都透着厌恶与烦弃,说话也像呛声,听了就让人心里难受,“还不快问好?”
这就是要一同去参加大会的王彦书王师兄。
“师兄好。”沈乔依言对王彦书问了声好。
王彦书目不斜视,连片刻的注视都不曾分给沈乔,从沈乔眼前看去,他笔直伫立在那里,弧度冷硬,听到问好,也不说话,让沈乔一时有些尴尬。
五长老对弟子的冷硬态度习以为常,也没有为沈乔缓解尴尬的想法,抬脚就走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重重地一顿手里的拐杖,身上远超沈乔的威压一丝都不曾收敛的忽而流露出来,沈乔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五长老还是那样,仿佛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一样,继续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只不过走动时又收了威压。
王彦书也动了脚步,沈乔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口气缩地成寸走出几里外,这才缓过气来跟上去。
她怎么出了一个火坑,又跳入一个火坑?
沈乔心想。
五长老实在是太可怕了。
和他比起来,谢方无那几日压着她练剑的过程都可以称得上是轻松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