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妖淌进河。
和奔腾于峰原的其他同类一样,这条流淌在地底的暗河也有独属于自己的传说。只不过前者显赫,真真假假的故事有千万人争先恐后地传颂,而关于后者的只言片语,只有在晨昏交替时,才能于困倦无聊的妖怪口中听得。
然而此时匆忙,哪个小妖怪也没闲情将那些耳熟能详的传言说了又说。
兔子精咬着灯盏,使劲昂着脖子,生怕那点孱弱灯光被河水浸灭。水流不停地穿过它的皮毛。那绒绒的一团在水中炸开,使它的身躯看起来比实际上强壮许多。
鸟妖厌水,便举着爪子,在水中抓了又抓,探了又探,再三犹豫后才踏出小小一步。
池鹭将这些都收入眼底,忽然发现那个人类女孩正咬着牙不停哆嗦。
她如今是白骨,不知寒温,而小妖们修炼多时,血气调和,又有妖气护体,自不惧冷。可人类不同于妖——
她抬起藏在水流之下的手,微微一动,便要结一个法印。可是法势尚未成,这洞中风便起,眼见小妖们也缩起脖子,她停了停,若有所思地张开手,由着凉风从指尖散去。
奇怪。
“一短一长!”鸟妖抖了抖,“你感觉到了么?”
兔子精衔着灯盏,呜呜咽咽地应了声。
叽叽喳喳往风来处瞧了瞧,凭它的眼睛,只能看见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暗。
“我们……”鸟妖小声催促,“我们快些吧。”
兔子精与它离得极近,自然听出后者话语里潜藏的畏惧,它顺着叽叽喳喳的目光往风来处瞧了一眼,忙忙点头。
然而,不知是否是由于烛火晃动,正提着一口气的鸟妖突然看见脚爪附近的水下有光点一闪而过——那个故事是真的么?为何那些小妖过了河去一声招呼都不打?它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到。霎那间穿过爪子的水流似乎也有了别的意味,叽叽喳喳僵着脖子,不敢动作,生怕一侧头就让想象中的怪物现于眼前。
“大、大王!”它的声音颤抖,犹豫两秒后整只妖弹起来,半游半走,惶急地向着池鹭而去,“小妖——啊!”
突如其来的惊声尖叫吓掉了兔子精的灯盏,它慌忙伸手去捞,只是还未捞到,尾巴尖似乎又擦到一节热烘烘的细枝。黑暗中恐惧被成倍放大,它感觉浑身的毛都耸立起来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做何动作。
正呆立时,又听见叽叽喳喳变了声的尖啸,一短一长虽然吓得抖如筛糠,可这一时竟记起自己的职责,忙探爪去拉南家姑娘。
南羽被河水冻得脸色发白,在洞中她的视力本就不如其他妖怪,接连听见两声尖叫后,正绷紧了心弦,忽见黑暗中两只红眼睛急速靠近——她不曾多想,便挺身立背,将早就死死捏紧的拳头挥了出去。
“诶呦!”兔子精痛呼。
“诶呀!”鸟妖大喊,“大王救命!”
池鹭……
池鹭也不明白,自己一时的好心没起到效果不说,还将两妖一人吓成了这副模样。
“……叽叽喳喳。”她沉默了一秒,按住鸟妖不停挥舞的翅膀,“你瞧见什么了?”
“大王!”叽叽喳喳缩在她身边,断断续续地说,“小妖、小妖也不知……方才只瞧见水里、水里有只眼睛,然后……”
它哆嗦起来,贴紧了池鹭:“然后!它咬了我两口!”
“是啊大王。”兔子精捂着眼,带着货真价实的哭腔,“它还拽了小妖的尾巴!唔、唔……两下!”
南家姑娘知道打错了人,正将手藏在身后,心虚地偷瞄着兔子精的方向。见大家一时都不出声,似乎等着自己回答,她犹豫了一下,迟疑道:“我……它没碰我。”
听了她的话,鸟妖更紧张了:“大王!看来这是个专与妖作对的哩。”
它的爪子在水中蹬了两下,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翅膀这件事,恨不能两下就蹬到水面上去。
兔子精听了,也被吓得不轻,捂着灯盏缩过来,贴在南家姑娘身边,一短一长两只耳朵不停颤动,目光在水面上不安地转来转去。
“你们这样的……”见先前怪模怪样的小妖们被吓成这幅模样,南羽的心倒是平静了点,在兔子精贴上她手背的瞬间,她面露纠结,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嘲讽了一句,“还想着吃人。”
“我不吃你。”兔子精紧张地张望着,似乎怕惊醒水中的“怪物”,它用很轻地声音反驳了一句。
“是呀是呀!”鸟妖却听见了,它被吓得神志不清,五感异常敏锐,似乎为了排遣恐惧,它的话变得格外的多,“哪个要吃你?哪个要吃人?大王说了,不让我们吃人!叽……吃人者恒被吃,吃妖的、吃妖的也是!听见没有!不要碰我!大王、大王、叽叽!”
池鹭拍了拍鸟妖的翅膀,示意它冷静一些:“不怕。”
她的法力比小妖们高上许多,在这洞穴中视物与白日无异。在她的观察中,这条河里并没有任何有危险的生物存在,就连那些潜游在水底的、不起眼的小鱼,也被她们的动作所惊扰,早就游出百八十丈远。
“是、是……”鸟妖虽然应着,但依旧不停地左顾右盼,突然,它的视线落到池鹭身上,不知又想到什么,焦急道,“大王!您快上岸吧!小妖、小妖……”它瞥了眼哆哆嗦嗦的兔子精,眼睛一闭,视死如归道:“小妖与一短一长断后!”
“啊?!噢噢。”兔子精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张毛茸茸的脸上竟然浮现了某种名为坚毅的神色,它将灯盏塞到南羽怀里,嘱咐道,“你、你跟着大王走。”
南羽本就紧张,又被推得烦,将灯盏挡开,口不择言道,“我才不要丑东西。”话一出口,她便反应过来这句话多有歧义,咬了下唇:“我意是,你自个儿拿着……”
似乎也不对,她皱起眉头,忽然闭了嘴。
池鹭望了望那些游得不见踪影的白鱼,听见叽叽喳喳在耳边不歇声地念着那些能把它自己吓死的猜测,更觉得好笑。
她用法术捞起一团远处的河水。
“能入大王麾下,小妖死而无憾。”鸟妖哭着表白。
河水冰凉,她又举起一团。
“傻虎、笨熊、老花蛇和臭狐狸先走一步……”它用翅膀擦了擦眼睛,“我和呆……一短一长也要来了。”
两团清澈的河水在远处遥遥相对,两妖一人各有各的心事,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幕。
“只盼大王今后有了别的小妖,莫要忘了我叽叽喳喳……叽!”忽然听到一声闷响,沉湎在牺牲情绪中的鸟妖一惊,只疑心是那看不见的怪物来袭,一时尖叫出声:“大、大王?”
“死了。”池鹭言简意赅,将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叽叽喳喳往外推了点,边迈步边道,“上岸吧。”
“可是……”鸟妖正待说话。
岸边探出一个气喘吁吁的老虎脑袋:“叽叽喳喳,你在喊什么呐?”
“无事。”叽叽喳喳一激灵,挺胸抬头,似又恢复了鸟儿惯有的神气模样,“我说大王英明神武,额、额、千秋鼎盛!”
老虎精的目光一下幽深。池鹭看见鸟妖紧张地抖着翅膀尖,猜测它大概是怕虎妖揭穿后丢了面子。然而虎妖沉默两秒,却义愤填膺地喊叫起来:“好你个叽叽喳喳,原来把我们支走是为了偷偷奉承大王!”
“枉我还从三里地外跑回来找你。”它气愤地指责,“世风日下!妖心不古啊——我要让每一个认识的小妖都知道你的真面目!”
“竖子尔敢!”叽叽喳喳被水打湿的冠羽一下全竖了起来,霎时忘记了恐惧,往虎妖的方向使劲扑腾起翅膀。
池鹭摇了摇头,远处那两团水相撞溅出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没入河流,她没去看别扭的一人一妖,跟在鸟妖背后踏上河岸。
等她卷去毛羽和衣裳上的河水,鸟妖和虎妖早不知跑出了几里。
兔子精细声细气地同她拜谢,用爪子擦了擦灯盏,对着残烛吹一口妖气。
可是烛火未亮,它看了看小灯,又望了望池鹭,毛脸上浮现纠结,片刻后它终于下定决心,没去打扰望着河面的大王,而是拽了拽南羽的一角,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这回南家姑娘也未说话,却不像是在赌气。
等最后的脚步声消失在穴道之中,岸上的水和其他痕迹早被抹去。
就在这时,河流之上,洞顶之下,却悄然亮起一点又一点的蓝色微光。
光点连成丝线,丝线垂落水面,空与水相照,仿佛在一刹之间,就让人走进夏夜的原野。
可是,洞寒水冷,长夏不至,热风尚隔几千万里。
黑暗中,有风穿过曲折河道,轻渺得如同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