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老蛾两厢绝命。
视野将暗的那一秒,他提着刀,忽有所感,便随心意偏过视线,却恰巧瞧见那骷髅抬头望来。
先时尚是个妙龄女子……
这念头不期而至,堪堪转过一半,眼前便一暗。
他的心脏抽紧一瞬,知道刚才瞧的那一眼让自己中了术。可纵使如此,那握刀的手也未松半分。
三尖两刃刀去势不减反增。
但他心中已有预感。
下一秒,果听得精铁擦石,发出清清脆脆的一声响。
他施法明心目,再望去,见刃尖犹带兽毛,狐狸已不知去向。
眼前的石床空空荡荡,浓厚的焦味萦绕鼻尖,他皱起眉,低低念了一句“狡猾”。
却似和声而应。
话音尚未落,顶上钟乳便摇摇晃晃,直直砸下。
他收刀旋身,仰头望去。
顷刻间山摇地动,石笋断,石柱折,洞盖似融雪,层层倾倒,片片压下。
真君落在山涧边,轻掸去身上尘灰,又撩水净了手。
云头里落下一只黑色细犬,竖耳摇尾,不多时便跑近了,用鼻尖蹭着他的掌心。
他弯腰摸了摸细犬的脑袋:“结束了?”
细犬塌下耳,用湿漉漉的眼睛瞧着他,轻轻地呜咽了一声。
“无事。”看来不大顺利,二郎挠了挠细犬耳后,安慰道,“是我疏忽在前。”
今日他牵犬架鹰,同梅山六兄弟自西牛贺州采猎而归。一群神纵风架雾走到白虎岭,忽听得地下有呼救之声。
若是寻常神仙,救不救这些倒霉人还得看一看心情——要是心情好,便显身搭救,发一场慈悲,得几句称颂几个跪拜;可要是心情不好,闭耳不听也无人来询,毕竟因果缠缚,草尖削顶,他命定之事,与我神佛有何干系?
但二郎久居灌州灌江口,是传闻里顶顶和善的神仙。
寻常百姓求到他面前,不拘是保福求子,还是告病还愿,他都愿意舍下眼去看一看,管一管。
时间长了,也不知怎地,灌江口就成一个三界闻名的好地方——风调雨顺,民丰物阜。
这些年来,灌江口的建设渐渐步入正轨,他不再需要同千年前那样,日日留宿庙中。
二郎得了喘息之机,便挑了个日子,将事物暂且交付庙中鬼判,与兄弟同往西牛贺州玩猎。
所以归时行云过岭,他们才能恰巧听见岭上的悲声号哭。
那时节七人互相看了看,停风住雾,拨开云头往下查探——
只见一只身带血气的小妖,大摇大摆地追赶一户人家。
六兄弟里的姚太尉见了,主动请缨:“大哥与众兄弟且行,容我结果了这小妖,救他一命,再来赶上。”
那狐妖初初通九窍,连毛都未褪,姚太尉擒它自是轻而易举。
众人未对这牛鼎烹鸡的事多加评价,都“呵呵”一笑,接过他身上的狐兔獐鹿,只道:“速来!速来!”
姚太尉含笑拱手,正欲降云时,衣角却被二郎的细犬咬住。
“你……”他回头躬身,问道,“如何拦我?”
细犬松了嘴,“汪汪”叫了两声,又伏低前身,作出一副将扑未扑的姿态。
众人大笑了然。
郭甲将军离得近,用手背在姚太尉前胸上拍了拍:“难得他兴致好。你千岁的人了,莫与孩儿争抢。”
姚太尉瞪着眼睛:“甚么话?难道我老姚是这般不晓事的人?”
“不好说。不好说。”直健将军摇了摇头,玩笑似地提了一嘴,“上回大哥带回来给他的灵果……诶,是谁拿去了?”
哮天呜呜地叫了一声,似委屈,似控诉。
“我那是同他玩闹!”姚太尉涨红了脸,“直健!莫要坏我名声!”
细犬摇起尾,在众人脚边绕着圈。
二郎笑了一笑,道:“你们先去,我同他在这停上一停。”
听他这样说,众人纷纷称是,妥帖地将二郎身上的弓刀接过,放心驾云而去。
这三两句闲话费时不久,结束时,地上的人和妖还没跑出几步。
六兄弟们带着猎物离去,真君自后方按下云头。
细犬落地后兴奋地往前扑了扑,用身子压弯了几丛灌木,忽然之间他耳朵一竖,转过身,讨好地瞧着二郎。
“你化便是。”多年相伴,真君一眼就瞧出他的打算,摇头失笑。
细犬咧了咧嘴,后把笑收敛,将身坐正,沉心静气,少顷便褪去皮毛,化作人的模样。
和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相对总是有些怪异,尤其后者本性未脱,一起身就兴奋地龇牙咧嘴。
真君觉得好笑,便用手遮了面。
细犬化成的二郎立刻板起脸,作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他瞧见了,按了按嘴角,嘱托道:“早些归来。”
“二郎”点头,往那处一看,随意拍了拍手,将身上衣服化作粗布短打,便撒欢似地跑了过去。
真君站在原地,目送他与老者相遇。
他倒没什么不放心的。
哮天犬自幼聪慧,又随他多年,庙中事务早学了个七七八八,碰上类似的事情,他独自一个就能处理地很好。
何况,哮天修得人身已久,实力不输一般天将,只不过因贪食贪宠,才爱用原身四处行走。
如今他采猎归来,兴致正高,那小妖叫他碰上了……
真君的念头就此止住,他转而思忖起另一件相关之事——那老翁老妇并少女似是一户人家,这附近是否有恶事发生才叫他们背井离乡?在云头上看到的狐狸精满身新鲜血气……二郎摸了下腰侧,发觉三尖两刃刀已被哮天偷去。
也罢。
他收回手,驾云往狐妖来处去,未走多远,便瞧见林僻处碎衣牵树,血污成团。
任何一个心怀悲悯的人看了这一幕都该生出些“物伤其类”的惊悚与伤痛。
但他是神。
所以那双看遍王朝兴替、人世悲欢的眼里似乎一点波澜都未起。
他只是平静地落下云头,将散落的人骨收敛安葬,好叫这些枉死的人有个归处。
晴日当空,勾魂的使者来得早,乍然瞧见真君猛一惊。他们匆忙将批文与绳索收好,对着他恭敬行礼。
真君点点头,看着他俩一人一个,将那迷惘的游魂系上,踉踉跄跄地直入幽冥。
一只游魂似醒转,凄凄惨惨地哭泣哀求,却只引出尘灰里勾魂使不耐烦的一句“命定”。
命定。
天青林正翠,山花漫野,入眼的皆是大好风光。
他从空无一人处收回视线,随手折下草叶编成舞鹤,修长的手指在草鹤脑袋上一搭,鹤就睁开了眼睛。
哮天长久未归,许是玩得高兴了。真君将草鹤放在蔓生的薜萝上,循着人行的痕迹一路北去。
他是得道的神仙,云生雾起,瞬时越过四五十里。
茂林中人类披草而过的新痕若隐若现,他正垂目分辨,却忽见东方生云霓。
虹彩处走出两童子。
“家师知山门外有贵客至。”清风明月带笑躬身,“特命我等前来迎接。真君,这边请。”
眉头稍稍抬了一下——他自忖和镇元大仙的交情泛泛,何劳与世同君遣最小的两个爱徒前来相邀?
他默了一瞬,回了礼:“有劳。”
不管是人、妖,还是精怪神仙,天地间的生灵只要活得久了,见识深了,无论碰上谁,都能相谈几句。更何况镇元子还是个极好谈的好性神仙,所以他的朋友遍布三界也不足为怪。
时有神仙下帖五庄观,邀他与会参禅、坐坛讲经,因此,真君途径此地多回,还是头次碰上观主在观。
将微妙心情拾好,他随着清风明月踏入山门,走过二门,见殿上“天地”二字旁立着个风清神秀的鹤氅男子。
这便是地仙之祖。
真君行了晚辈礼:“多年未见,大仙风采更甚从前。”
镇元子将他扶起,哈哈笑道:“二郎小圣,见你一面,可比登金阙云宫还要难呐。”
“大仙是灵霄殿中客,瑶池坐上宾。”真君笑,“何以打趣我一个南天门都入不了的小神。”
他顺手接过明月递来的香,正颜参拜天地。
“你若要进。”待香插入炉中,镇元子捻须微笑,“守门的天将还真敢拦你不成?”
真君轻笑摇头——他不会去,所以这假设实在没有意义。
客套到此为止。镇元子轻轻一挥手,清风明月会意而下:“近来新得几两山茶,小圣可愿与我共品?”
“是小神荣幸。”
说话间转过屋舍与长廊。
六角亭内石凳斑驳,空对满园奇花。
二人在亭中坐定。
清风捧来灵果,明月送来仙茶。
水汽升腾起,氤氤氲氲,模糊了两张美人脸。
茶幽道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