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怪不知争端又起。
它离了山坳,转过山涧,见着些惊飞的鸟雀和空游的鲤鲫。不知哪条桃花鱼在水中侧身一瞬,鱼腹翻起的日光晃了狐狸眼,阔儿孤从沉思中惊醒,它立在倒伏的枯树上,探头伸爪,瞧一眼粼粼的水面。
若是寻常时候,它必定由着性,揉下身去,抓几条鱼来慰一慰肚肠,可今日尚饱——喉里挤出一个嗝儿——那这些阔嘴凸眼的家伙便侥幸逃得一命。
它对鱼儿龇了龇牙,随后晃晃脑袋,向着水面理了理衣裳,又掬起一把水打湿嘴边毛发。吻部仅剩的一点暗红沉入清澈的溪水中,转眼就消失不见。
阔儿孤舔了舔嘴巴。
哪有妖怪不吃人。
那些直立行走的无毛生物,比不上虎狼健壮,狐兔敏捷,擦一下就伤,碰一下就死,若是碰着天时改换,死尸更是铺满郊野。可他们身上又有一种阔儿孤想不明白的顽强,灾殃之后总会有人站起,像是冰雪上冒出的一点草尖,只要眨眼的功夫就能绿遍山野。
阔儿孤未曾探寻其后的原因,但它对这种现象很满意。一个尝过人滋味的妖魔自然希望人越多越好。听说四五百年前西边有个鹏魔王一口食尽一国的人。阔儿孤羡慕地舔舔鼻子,它想不明白这该是什么样的肚量。只可惜自己生得晚,离得远,跟脚又差,没赶上那位魔王招兵买马的时候,如今就算千里迢迢赶过去,也不值得人家高看一眼……
阔儿孤跃下枯树,将流水声抛在身后。
乌林子里的姑奶奶一辈子未嫁,近年来年岁渐大脾气也愈怪,它不愿留在那做九尾老狐撒气的玩意儿,也看倦了压龙洞里趾高气扬的女妖脸色。那魔王在西方,它便拾了包袱往东方走,平顶山、宝象国、波月洞……
一只菜粉蝶碰了下它的耳朵,阔儿孤抬手往后一挥。
它运道着实不错,没走多远便碰上一只大妖——天上地下独一份的死人复生,有人的智慧妖的法力,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远胜那些蠢笨的虎狼精怪。更何况这妖魔还有百余件人骨衣服,怎么想都是个同它一路的凶悍大妖……
九曲洞前守门的蛇和蟒懒懒地伸了伸信子,权当同它打过招呼。阔儿孤与它们点头,抬脚踏入洞穴中。
于是它不计较白骨妖反复无常的脾气,不计较洞中屈指可数的妖数。阔儿孤自领了巡山的活计,只盼碰到些小妖,用哄用骗将它们赚进洞来。从一只两只到十只百只,白虎岭的妖怪总会越来越多。终有一日它能辅助白骨夫人建成地上的妖国,与灵山脚下的狮驼妖国隔空相望……
草蛐蛐一直在叫,阔儿孤走到尽头。黑暗穴厅里有两个身高相近的女娘正凑在一处说话。它一眼就看到了它的大王。
“大王。”鹿妖却抢先开了口,急急忙忙地通报,“有妖到了。”
“嗯?”池鹭转过头。她的目光从鹿妖身上划过,在来者腰上破布处的绣字处停了两秒,才落到那妖怪脸上,“阔儿孤?”
阔儿孤在大王瞧过来的瞬间就将自己的不满藏好。它小跑过来,恭敬地搭了搭爪:“大王这件衣裳倒是不常穿——不知有何喜事?”
“并无。”可池鹭的心情确实不错,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手比之前的小一号,洁白柔嫩,是个女儿家的手。她微微笑起来,顺手抚平被南羽捏皱的衣袖:“你有何事?”
“回禀大王。”阔儿孤笑道,“那三个人都叫小妖安排在……”它转了下眼睛,不出意料地发现那个退开的人类雌性正竖着耳朵偷听,它便将地名隐去,只报告道,“小妖俱已安排妥当,特来禀告大王。”
池鹭“唔”了一声:“辛苦。”
“为大王做事怎敢轻言‘辛苦’?”狐怪一脸正气,它扫了眼欲言又止的南家姑娘,暗示道,“不知大王还有何吩咐?”
池鹭一眼就看穿狐怪心思,她摇了摇头,出声唤道:“一短一长。”
“啊?”兔子精一跳,它飞快地转过身,三瓣嘴一耸一耸,最后挤出个声如蚊呐的“大王……”
池鹭对它说:“安排一下她。”
“安排到哪去呀,大王?”兔子精看了看瞪着眼睛的南羽,瑟缩了一下,问。
“大王,不若交予我?”阔儿孤趁机上前请求。
“那三人已劳你实多。这个……”池鹭笑了笑,吩咐一短一长,“就近寻个空闲干净的山洞让她住着,明天……鸡叫过三遍后带她来见我。”
兔子精的三瓣嘴动了动:“是。”
它挪过来,伸手去牵南家姑娘,小姑娘皱着眉挥了下手,袖子里就滚下几个新鲜山桃。
鹿妖听见声儿,回头瞧了眼:“一短一长,你的果子怎掉地上了?”
“大、大、大、大王……”兔子精结结巴巴,“大王下午不在,小妖见她饥饿……”
狐怪早疑心一短一长就是那多舌的小妖。如今见它在大王面前表现得这般不济,狐怪厌恶的同时又有些不屑,它眼睛一转,挑拨的话就到了嘴边。
可……
池鹭却温温和和地看着兔子精,对战战兢兢的它说:“倒是我疏忽在先。”
狐怪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它估量了一下形势,暂时不打算开口。
池鹭见阔儿孤不再主动请缨,便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姑娘跟兔子精出去,“山果不足以裹腹,寻些肉食予她。”
“我家食素。”南羽羞恼地拒绝,一是因为掉了山桃,二是因为她不想承这妖怪的情——刚刚她还变了样子骗她哩。
池鹭不勉强,她看了一眼阔儿孤,狐怪慌忙点头示意自己已安排妥当。
一短一长胆子小,可观察力却十分敏锐。它看着眼前的一幕,发觉大王那股欢欣的劲头落了点,便小心地拉住南家姑娘:“小妖再为她寻些别的。大王,我等告退。”
池鹭点点头。
兔子精便把爪子按在南羽背上,小声道:“走吧走吧。”
南家姑娘“哼”了一声,定定地看了在场的妖怪们两秒,抬脚时却撂下话:“不论你要从我这得到什么,都是妄想。”
阔儿孤一脸疑惑,兔子精缩了缩脖子,它左右看了两眼,随后朝着池鹭作了个揖,飞快地捡起山桃跟上。
路过洞口的时候,一短一长怀里的桃子被守门的鹿妖伸头衔走一个,气得兔子精跳起来轻轻蹬了它一脚。
“诶呦。”鹿妖含含糊糊地抱怨,“一短一长,你忒小气。”
“我挑了许久的!”
“罢了罢了,下值还你一个……”
小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池鹭抬手撤去藤椅,在石床上坐下。
一点幽碧的磷火自掌心长出,在十指间来回跳跃。
洞中石柱的阴影争相舞跃,狐怪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盏破旧烛台,它吹了一口气,举着燃起的灯:“大王。小妖走南闯北,人的事儿也晓得些。大王……大王有不解之处,怎不先来问我,反去问那不识趣的女人呢?”
“不过是些神怪故事。”池鹭玩着黄豆大小的碧火,随口答,“人的眼,妖的眼,看到的却是两样。”
阔儿孤弓着腰,思考了几秒,忽然擎灯靠近,神秘道:“小妖有法可解大王烦恼。”
“哦?”池鹭捻灭萤火,她有什么烦恼,“你且说来。”
“大王应知,世人多爱俏。”阔儿孤得意道,“大王若想让她开口,不若送点脂粉钗环、锦衣华服……?”
它眼睛慢悠悠地往上一瞟,显然对自己这个主意很是满意。
幽绿的光映着狐怪的脸,池鹭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让我讨好她?”
“大王……”
纤手覆面,下一秒皮与肉皆褪,骨爪下的眼窝黑洞洞的,沉不进一丝光亮。去了幻象的束缚,池鹭的声音里带出些飘渺的鬼气:“以这副面目?”
旧灯盏猛一颤,惊飞扑近的蛾,狐怪喘匀了气,腆着脸佯怨道:“大王何必吓我。”
池鹭瞧着它的神色,忽然弯了弯嘴角:“本相如此呀。”
阔儿孤却摇了摇头:“大王切不可以这般面貌与人相见。人天生胆小,碰着些风吹草动命就要去半条——酸过了头的肉,就难入口了。”
“我不吃她。”池鹭不笑了,她靠在石床上,用骨手结着花样,淡淡道。
“小妖知道、小妖知道!”狐怪甩了甩尾巴,自认看透一切,“大王怜她颜色。‘柳眉翠黛,杏眼银星’,是个好相貌。”
池鹭斜睨了它一眼。
阔儿孤犹不觉,它长叹一声,惋惜道:“大王先前穿的那身衣裳实在好。若小妖那时在,定不教大王换了这身。”
“怎么?”池鹭的手不动了,“这身不好看吗?”
“怎会?大王的本相当属国色。小妖活到如今,有这般相貌和风姿的,独独只见过一个。”阔儿孤吹捧道,“小妖想,就是那西梁女国一国的女子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大王一根骨头。”
骨爪动了动,池鹭说:“未曾想你还知道西梁女国。”
“倒是不曾去过。”阔儿孤嘿嘿笑了两声,又得意道,“小妖自小长在脂粉堆里,女妖女人的事儿也晓得些——大王若是穿着先前那件叫‘云生’的衣裳,再敛眉低首,扮个如意郎君……”
它悄悄一看,却无法从暗红头骨中辨出半点神色。阔儿孤卡了一卡,才继续说道:“小妖原以为大王是想试试新鲜桥段。可大王又以本身与她相见,小妖这……”
狐怪挠了挠头:“着实看不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阔儿孤对南羽八字的描述来自原著对白骨精一变的姑娘的描写,原文如下:
【那女子生得:冰肌藏玉骨,衫领露□□。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
顺便——
致我温柔可爱活泼美丽可能存在的以及暂时还不知道在哪儿的读者朋友们:
今天(8号)和明天(9号)要去驾校那边练科二,所以9号和10号两天就先不更了。
——一只卑微软弱即将踩离合踩到腰酸背痛的麻木哭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