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
“我去!”
“莫争莫吵!莫急莫抢!阔儿孤一向伶俐,问问它有啥好办法罢。”
不知哪个说了这样一句,众妖一听,觉得有理,便齐刷刷地望向狐怪。
阔儿孤平日里最享受这样的目光,如今却恨不得使个术就地消失。它哪有什么好办法,它连池鹭说的是真是假都不清楚——一时觉得这白骨精信口开河,一时又想她生前是人,关于人的事,她比它多知道些弯弯绕绕也未可知。
两相纠结。汗湿了毛发,阔儿孤忍不得痒,竟丢了平日里最自豪的人态,往地上一坐,抬起后爪搔了搔耳根。
等回过神来,它举着僵硬的后爪,羞愤欲死。
小妖们兽性未脱,平日里高兴了就化兽形在地里打个滚,哪知那么多人类创造的礼啊节啊。因此它们对阔儿孤的心路半点不知,见它举着爪不动,便以为它已经有了主意,纷纷催促道:“快说呀!快说呀!”
“大王。”小妖们信任依赖的眼神让阔儿孤如芒在背,最后它一咬牙,“大王法力高强,天然克他,不若使个神通……那骨还可剥下替大王做一件新衣裳。”
池鹭还没说话,狼妖便道:“不好不好,阔儿孤你怎出这主意?这人邪性至此,若还藏着点我等不知道的坏心坏处,大王岂不是被他给害了?”
“说得对!大王只有一个,怎能涉险!”
“就是就是。”
“那就让其他人结果了他,一了百了。”阔儿孤又出了主意。
小妖们左右看了看,犹豫道:“这个……行,人的事,我们不要掺和。”
那一行四人本从池鹭的话中听出点意思,渐渐止了抖,啜泣的声也低下去。谁料狐怪这样狠毒,竟要他们自相残杀,一时又惊又怒,喊叫的喊叫,求饶的求饶。
“不好。”池鹭淡淡扫过去一眼,老翁老媪讷讷停声,“你要他去杀人,这因果应在你身上还是他身上?这愚根上你身还是他身?”
小妖们一个个皱起眉头,苦思不得解:“他身上?”
“不对,是我要的,该在我身上。”
“错了,他动的手,不该怨我。”
“哎呦大王。”虎妖看了看爪子,喊道,“大王有法子就直说,小妖都要把脑袋挠破啦。”
“好罢。”池鹭招招手,呼噜了两下委委屈屈的老虎头,“首要一条,不吃这人,都同意吧?”
“大王就是不说,小妖们也不敢再下嘴了。就怕他见白虎岭这样好,赖着我们不肯远走。届时甩也甩不脱,吃也吃不得,怎生是好?”
老翁听了,急忙表态:“大王,放了我们,我等自远去,千里万里,再不回头,更不敢怀怨愤之心。”
“哪个说要放你!”阔儿孤猝然转头,喝道,“兀那多嘴。”
小妖们见阔儿孤发怒,记得要为它助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呜呜嗷嗷地叫了起来。
指上皮肉褪去,在人看不见的角度,池鹭伸出一支空空的骨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凑热闹的虎妖颈毛。
“大王。”虎牙转过头,讨好道,“痒。”
池鹭对它笑了一笑。
“莫急。”她道,“听我说。”
鸟妖立起来拍了拍几个嚎得凶的,殷勤告诫道:“大王说话,都听着!都听着!”
池鹭对它点点头,也不提如何处置,反不紧不慢地问:“你们平日里都吃几龄的果和兽?”
小妖个个挠头回忆。
“果是当年生的。山栗毛榉、银杏黄精,碰着什么吃什么。”
“兽是当时猎的。一龄两龄,七龄八龄。逮着哪个吃哪个。”
“白虎岭可缺过食?”
“大王说笑。岭上麂鹿成群……”
“獐兔无数……”
“更有南山桃林,枝枝垂果,个个硕美……”
“何曾短过一点吃食?”
“那你们馋这……”她瞥一眼老翁,后者立刻意会。
“老儿今年七十有二,老妻甲子过八,孙女年……”
“年岁百四的人作甚?”
“大王?”小妖不解。
池鹭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小妖,自跟了我,在这白虎岭上落根,吃食不说比得上仙家富贵,却也样样不缺。怎今日就要委屈到吃这百年的陈货?”
小妖们震动:“大王!”
“十五年的鹿我尚嫌老,怎么昏了头要吃七十岁的人?”
“落了地的果滋味不如枝上的好。熟过了的桃我尚不吃,如今怎把烂透了的人往嘴里嚼?”
“大王!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是哩!快把他远远地打发了吧!”
“啊!”狼妖突然惊叫,“大王好计策!”
“怎说怎说?”
小飓风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你们不知,咱们不吃这两个老的,大王让他们带了那痴的走,他们岂敢不从?有人看顾着,那傻的纵想跑回白虎岭来害咱们,也出不了门——”
老者不计较狼妖言语上的冒犯,听了话脸上便露出喜色。
“大王。”阔儿孤却一搭爪,憋气道,“难为小的一片心意,这个也吃不得,那个也吃不得,但一短一长擒着的那女子,无痴根,尚年少,总能吃得吧?”
“十五也老……”豺妖犹犹豫豫,“但比七十小许多,或可入口……然她带病啊……”
池鹭在狐怪期盼的眼神里开了口:“这个,我是要留下的。”
它眼睛一亮。
而老夫妻却浑身一颤,脸上的喜色迅速消失。
“却不是为吃。”在老媪哭求前,她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话。
“大王何意?”
“大王!”老翁上身被绑,他忽然挣扎着将脖子探出,“老儿这孙女已许了人家,孙婿横死,她尚在孝中啊。”
池鹭莫名地看他一眼。
阔儿孤一愣,随即满脸难色地劝道:“大王,不合适,不合适呀。”
剩下的几个小妖,有和池鹭一样一脸疑惑的,有和阔儿孤一般为难不已的,还有自成一派满脸挑剔的。
“我见她嗓门洪亮。想留她在我这听个差。”池鹭一时没想明白怎么会出这种误会,对着那双烈火滔天的眼,淡淡地说完了想说的话,“战时军前叫阵,闲时说书读史。”
可是……
好怪。
你们的眼神更怪了。
老翁老媪心下凄凉,好好的孙女被妖怪看上,却连名分也不给。一时恨那妖物跋扈,一时又怨孙女脾气不该如此暴躁。
兔子精的手松了些,指缝里便露出那姑娘发狠的几个字:“毛……齐……”
该说的都说了,更多的池鹭懒得细细解释。
见她又要吵闹,索性抬手送去一道法力,化作山桃堵了她的嘴。
“送出去吧。白虎岭上寻个山明水静的地方,把人养着,每月月中进洞一次。”
“大王,这个还要吃吗?”
话音未落,便被边上的小妖拍了一掌:“吃什么吃!吃什么吃!”
就有小妖去拉那姑娘。
“不是这个。”池鹭往其他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三个。”
于是小妖们带着三个人往洞外走,嘀嘀咕咕地说:“人这样麻烦,下次不要抓了。”
“就是。老的不新鲜,傻的吃不了,白费功夫。”
“好不容易有个年轻不傻的,却有病。”
“有病归有病,她被大王看上了。唉。”
“不就是因为嗓门大嘛,我也喊得,嗷呜——嗷呜——”
“噤声噤声,洞要被你震塌了。”
“宽心,塌不了……噫!奇事!这痴的原来会笑哩?”
……
小妖走了七七八八,洞内只剩下池鹭、阔儿孤、一短一长、守门鹿妖和那姑娘,顿时安静不少。
兔子精在山桃出现时就缩了爪子。如今他站在姑娘边上,慢慢地转了两下脑袋,将爪子虚扶着,去捡了棍子,一声不吭地回了鹿妖身边。
阔儿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对宽耳朵伏下又起,看起来烦躁不已:“大王……”
“阔儿孤。”池鹭略弯了身子,视线同狐怪平齐,正想说话时却发现狐怪眼中自己与她想象的相去甚远。
她极快地垂了下眼睛,再与它对视时已平复了心情:“我听了些流言。”
“大王!”阔儿孤又惊又怒,“是哪个……”
池鹭摇了摇头:“但我知白虎岭有今日你当居首功。”
狐怪松了口气,泪眼汪汪:“大王……”
“我也知,若离了你,这白虎岭不知是何光景。”池鹭看着阔儿孤的乖巧样子,温和地说,“因此,那三个人,除了你,我想不到交给哪只妖才能放心。”
阔儿孤一时激动,立刻保证:“大王今日待我较往日变化颇多,原来是听了别妖言语。大王放心,那几个人我定然好生看管,若大王回心转意……嘿嘿……”
“去吧。”池鹭微微一笑。
“是。”
狐怪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中,池鹭忽觉自己与那派猴子看桃园的玉帝没什么两样。
这心实在算不得干净。
她反思了两秒,然后开口:“一短一长。”
池鹭唤兔子精,视线收回时却正好与那姑娘撞上。
不得不说,小姑娘的这双眼睛生得实在好——明明里头火光烈烈,脸上却半丝凶相都不显,反倒有种格外张扬的生气。
池鹭动了下手指,突然长出一个念头——若撤去这番假面,她空洞洞的两只眼,白惨惨的一块骨,会不会将小姑娘吓着。
算了,她转眼就熄了心思,女儿不可吓,老人不能吓,小妖早就习惯,那便只有……池鹭皱了下眉,脑中突然闯进另一张脸,模模糊糊的,但依稀记得是个眉目清朗的聪明相。
“大王?”一短一长到了近前,怯怯出声。
池鹭收回思绪,对它道:“手给我瞧瞧。”
兔子精一下就红了眼睛,它伸出毛爪,抽抽噎噎:“好坏、好坏的一个人!我们不吃她,她倒要吃了我哩!”
作者有话要说:1、小妖们对于白虎岭物产的描述来自化用原著,原文是这部分【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无数獐(反犬旁一个巴,打不出来)钻簇簇,满山狐兔聚丛丛】
2、山桃:【行者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可怜西方路甚是寂寞,更无庄堡人家,正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看多时,只见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行者按下云头道:“师父,有吃的了。”那长老问甚东西,行者道:“这里没人家化饭,那南山有一片红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几个来你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