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鉴昀诧然回眸。
漱玉也回眸看他,面色如水,心里却在想,这小侯爷看着英武不凡,内心居然这般软弱?
毫无疑问,那些人个个都有私心,且为着一己私欲,从未顾及过旁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固然,是先帝的一道圣旨促成了萧鉴昀今日之局面,但积水成川,积沙成塔,他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面对这些人萧鉴昀竟还会心软,犹豫怜悯,不成器的东西,白生了这么一副硬朗俊逸的外表,白瞎了一身高强的武功。
自己莫不是选错了人?漱玉瞄了他一眼,有些烦躁起来。
“妙哉,妙哉。”萧鉴昀浑然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倏地朗声大笑:“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岑姑娘,你当真是个妙人!”
漱玉:“?”
“小侯爷谬赞了。”她解不出萧鉴昀的画外音,只能礼节的微笑:“漱玉怎敢教小侯爷做事。”
萧鉴昀仿佛体会不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疏离气息,笑意更深,倾身凑近了她些,沉吟道:“明日我娘逼着我去相亲,我不想闹大却又想搅黄这桩应酬,不知岑姑娘有何高见?”
“小侯爷聪慧智敏,小女子愚钝,不敢轻易指教。”漱玉八风不动,冷冷道。
“我脑子空空的。”萧鉴昀屈指点了点太阳穴,故作苦恼道:“岑姑娘若给不出个好法子,我便只能万般无奈的捎上你陪我去。”
漱玉:“?”
漱玉:“捎上我作甚??”
“那刘姑娘乃羽林军副统领之女,好动尚武,性格又骄纵,没错,就是你之前与我形容的那种姑娘。”萧鉴昀振振有词:“这种姑娘心气儿高,决计受不得一点轻慢,我带你同去,她看你貌美如花又跟我亲密无间,必定掀桌走人。”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放什么厥词??
“是,然后携刀返回将你我这对狗男女砍作两半——哦不,你有家世庇护她大概率只会砍我一人。”漱玉被他的荒诞设想活活气笑,甩头就走:“我还不至于当这冤大头,恕不奉陪。”
她一步都未能迈出,整个人都腾空了,被萧鉴昀单手揽腰抱回,她后背紧贴着萧鉴昀的胸口,腰间的手臂炙热如铁,挣了两下无果,耳畔都是萧鉴昀低沉得意的嗓音。
“岑姑娘这身子轻如燕,韧如柳,好摆弄的很,我若想,将你扛上马背就能带走。”他言辞无赖:“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漱玉默了两秒,哼笑出声。
“小侯爷瞧着光风霁月,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以为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呢。”萧鉴昀痞笑。
漱玉站定两秒,吸气。
“你堂堂小侯爷,出门身边连个小厮都没有,在侯府大概四面楚歌吧。”她冷声道:“有那么多人不希望你喜得良缘,要我说,此事不成是正常,能成才稀罕,何须要我当这挡箭牌呢,多此一举。”
萧鉴昀定定的看着她欺霜赛雪的清冷容颜,忽的撤了手,翻身上马。
漱玉退开半步,发现自己的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锦绣荷包,里面沉甸甸的。
“岑姑娘女诸葛在世,卖身糟蹋了。”萧鉴昀手持缰绳,在马上器宇轩昂道:“若缺衣短食,找我便是。”
说完,他策马离去,衣袍与长发翻飞如风,身姿绝艳,漱玉眯了眯眼,低头撑开那荷包一看,全是真金白银。
“不愧是勋爵之子,出手就是阔绰。”她听见有人在背后“啧啧”感慨道:“你索性就给他当军师吧,往后泼天的富贵四面八方来。”
守一自暗处背手而出。
“别逗了你,你当我说的这些他都没事先想到么?”漱玉回眸,瞳色幽深:“他什么都懂,心里明镜似的,不过是想听我说出来罢了。”
“哦?”守一诧异。
“这些贵胄之子,当年在先帝眼中是薛宛杰的心腹大患,如今自然也是薛宛舟的心腹大患。”漱玉沉声道:“萧鉴昀自丛县千里归京,途中有大把的机会够他‘意外暴毙’,他若当真愚蠢冲动,怕是连首尾都难以保全,但他不仅安然无恙,如今还能自由进出家教森严的侯府。”
“说明他至少懂得规避危险。”守一若有所思道:“那他既然码的门清,又非缠着你出主意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漱玉凝眸,难得疑惑,“或许同我一样,也是试探......”
可为何仅仅是试探?
明明火场外一别,旎芳阁一遇,再加上今日,萧鉴昀若有心纠缠,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他行事乖戾的很,我一时看不透。”漱玉浅浅摇了摇头,“哦对了,你瞧清楚他背上那把剑了么?”
“他与人动手时我得见一眼,那剑上似是有些符箓。”守一回忆了一下道:“具体样式未曾看清,不似凡间物,兴许是与那剑气有关,你可知他这把剑的来历?”
漱玉露出无奈之色。
“我本想诱他说些在丛县的事,他倒好,跟我说些没用的家长里短,也许他是故意的,明知我想问什么,却故意跟我东拉西扯。”她皱起眉头。
“唉,你不能这么钻牛角尖。”守一摇头道:“万一人家就是走心了那么一刻,拿你当知己才这么说的。”
“你信么?萧鉴昀?”漱玉横目看他一眼,眼尾的弧度充满了蔑视:“你是没看见他方才那想要空手套白狼的无赖样子,拿我当挡箭牌挡他的桃花劫,亏他想的出来!”
守一沉吟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男人想宣示对一个女人的主权时就会领着她四处显摆。”
“你们男人未免太自以为是,他跟我是什么关系?是荣辱与共还是生死一体?”漱玉冷笑一声道:“三媒六聘娶回家的发妻都不见得能有此待遇,遑论我。”
守一年纪虽大,仍感汗流浃背:“明华,以偏概全不可取......”
“我要找的是靠山,是登云梯,不是花团锦簇的酒囊饭蛋,出了事不能庇佑于我就少拿我涉险。”漱玉低声道:“人都不是傻子。”
她说着,远处的天空中亮起璀璨的烟火,片刻后炸响。
夜幕被点亮,隐隐可以听见恢弘的乐声自皇城传来,漱玉的目光飘远,听守一道:“少帝登基,设夜宴邀群臣欢饮,说是要庆祝一整夜。”
漱玉的眼尾收敛,她的瞳色剔透,光芒落在其中便格外的清晰锐利,像寒刃的锋。
......
“曌乃武皇禁字,唯有本宫能用,正如这龙椅,唯有本宫能坐!”
“你知道本宫为何要将庆功宴设在这长定殿吗!长定长定,你和你的捕风卫们都从世上消失本宫才能长定!否则本宫永远犹如利刃悬头,不得安枕!”
“阿澈阿澈,慧极必伤,今日你殒命,怪只怪你是个过于厉害的男人!”
......
寒风灌进漱玉的脖子里,让她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同样是宴饮,仅一日便是生与死,福与祸的差距。
鲜血,惨叫,杀戮,薛宛舟的狂悖之言......前世发生的变故犹在昨夕。
祸世之灵正坐在不属于他的功劳簿上,享受一切人间至乐。
漱玉在唇上咬出一道血痕。
“你之前说你此一世的目的是为了找个倚仗为你所用,代你执剑。”守一若有所思道:“但依我所见,这萧小侯爷无论是真纨绔还是假叛逆,都不易拿捏。”
“就算萧鉴昀是滩烂泥,我也要把他捏出个模样来。”漱玉低声道。
“听你的口气好像心中已有成算。”守一道:“打算将他安置在何处?”
“祁山大营的司马将军麾下。”漱玉道。
“藩将?”守一略有诧异:“本朝藩将仅此一支,早被先帝削弱的不成样子了,能行吗?怕是连禁军都对抗不了。”
“司马承手下的梁兵虽少,但同为藩族出身的门徒却不少,各个骁勇善战。”漱玉从容的说着些前世探得的秘闻:“前世他因担心族人遭受牵连而拒涉党政,故屡次拒绝了薛宛舟的借兵请求,为薛宛舟所记恨,但司马承实则一个赤胆忠心之人。如若可以,将萧鉴昀举荐于他,届时稍加游说,我们可以清君侧的名义,反了薛曌。”
没有半点多余的赘述,逻辑清晰,条理通达,饶是守一在世间多年,见了无数各色聪慧之人,也不得不赞叹于她缜密的心思。
“你都是什么时候想的这些?”他有些好奇:“就刚才吗?”
“嗯。”漱玉不置可否,淡然道:“被萧鉴昀弄得不耐烦了,灵光乍现。”
“我若是薛曌,也一定忌惮于你。”守一叹了声说:“行,我明日出去替你打听打听司马承的行踪,你明日呢?有何打算?”
“明日旎芳阁应该要关起门来处理白荷的事,我应是无事,抓紧休整休整。”漱玉抬手扶额,“累了。”
“你也该累了。”守一顿了顿,皱眉关切道:“忧思伤身。”
两人暂且别过,漱玉折返回旎芳阁,沿着墙角行走,将自己没入阴影,却听一人柔声宛转道:“岑姑娘留步。”
漱玉步伐一顿,那笑声自后方渐近。
“先前同你前来的老人家在三条坊开寿材铺子,多年独居,从没见他娶妻生子,我认得,他与他的店面都是老字号了,他根本不是你爹,岑姑娘,你如此费心设计身份入我旎芳阁,究竟所为何事?”
漱玉回眸,不出所料,对上了虞媚娘一双被花钿装饰的艳丽却不失精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