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过,街上的人已不如白日繁多。
本朝宵禁制度严明,深夜禁明火少外出,不然一律降罪,凌少非策马疾行,他那位少年时的挚友已经十年未曾归京,对这些条条框框不甚熟悉,若是找不到人,倒是件麻烦事。
天边隐见一片丹色。
凌少非少时随父兄出入军营,一见这便知是火光,且火势不小,遂追寻过去,老远就见萧鉴昀歪歪斜斜坐在马上,单手揉肩,如玉山将倾,既不前行,也不后退。旁边的围墙内火光冲天,燎的那颗枣树也着了,小火星子随风落在他的发间,他却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昀!”他大声喊道。
萧鉴昀侧首,眉骨耸立,神情淡然,不等答话,道路尽头行来一支军队,为首的百夫长呐喝道:“什么人!见军爷在此还不下马行礼!!”
对方口气冲得连马儿都打了个响鼻,萧鉴昀倾身去拍马脖子,安抚道:“莫慌,莫慌。”
凌少非拍马上前,朗声道:“吾乃临安将军府的二公子,这位是忠勇侯府的小侯爷!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究竟该谁给谁行礼!”
临安将军凌兆城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家中次子凌少非生的出挑又身世显赫,是未央都出了名的五陵少年,说话自带豪迈矜贵之风,卫兵众人一时不敢逼视,陆续低首,但仍有人憋不住的低语道:
“凌二公子的名号我听过,可忠勇侯府几时有过小侯爷?”
“是啊,不是只有一位瑞大公子?也没听说要继承爵位啊?”
凌少非瞧着他们这窃窃言语的模样便来气,一鞭子抽下去道:“有胆子大声点儿说话!”
为首的百夫长显然颇为自傲,不欲他们同流,冷笑一声,敷衍拱手道:“那恕卑职无礼,卑职等奉太子之命搜查反贼,方才依稀瞧见反贼自此墙逃走,不知二位公子看见与否?要知道根据本朝律例,知而不报视为包庇罪,要下大狱的!”
他最后几个字口吻森然,咄咄逼人,凌少非皱了皱眉,嗤笑道:“哟,我好害怕呀!”他不以为意的看向萧鉴昀,“不过黑灯瞎火的我是没瞧见人,阿昀你瞧见了?”
萧鉴昀没有立刻回答,清俊的面孔一直微微偏向着燃烧的院墙内,若有所思状。火光映在他剔透的眸子底部,留给卫兵的则是一片深邃的阴影,
“阿昀?”凌少非又出言唤他。
萧鉴昀这才回首,轻飘飘道:“没有,什么也没瞧见。”
那百夫长的眼神阴毒冷冽,如觅食的秃鹫,语气满是怀疑:“哦?那敢问小侯爷更深露重何故出现在此处?”
“闲逛路过呗,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凌少非不屑道:“况且这儿火势这么大,想让人不注意到也难吧!”
“当真?”
“你什么意思——”凌少非握着马鞭的拳头又硬了,正欲发作,就听萧鉴昀懒声说:“确实不止于此。”
他忽的摆腰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墙。
别说一众卫兵,就连凌少非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疑惑着,就见萧鉴昀蹲在墙头,拿出随身携带的酒葫芦,挂在剑鞘上,钓鱼似的探进院子里去。
院内的大火烧的轰轰烈烈,怒龙般翕张扭曲,浓烟冲天,几十名官兵轮流扑火也全然没有熄灭的趋势,萧鉴昀离的极尽却面不改色,竟是半点不担心被火焰波及,边深入火腹烤着酒葫芦边摇头埋怨,“要我说京城就是不如丛县,管的忒严,晚上又是禁明火又是禁外出,想暖个酒都寻不着去处,好不容易撞上这家走水,火烧的这样旺,左右救不回多少财产,还不许我借个火么!”
凌少非:“?”
凌少非:“????”
何止是他瞳孔地震,旁边那百夫长更是瞠目结舌,就差把“你有病吧”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壶身被烤的通红,酒塞在壶口被沸腾的酒气顶的弹了两下,险些胀飞,萧鉴昀这才翻回马背,身子轻盈稳健,他颠了颠壶底,被烫的一缩手,“嘶嘶”直捏耳垂,神色却很是满意。
“要不要来点儿?”他对那百夫长招呼道。
对方不答,嘴角疯狂抽动,萧鉴昀也不跟他客气,旁若无人的豪饮起来,透明的酒液顺着削薄的唇角溢出,划过轮廓锐利的下颌骨,沾湿了他清晰的喉结。
“我想起来了大人。”有人看不下去了,在那百夫长耳畔低声告状道:“忠勇侯府十年前确有送一个儿子去外乡养育,为着的是那件事......如今十年之期已到,此子归京,怕是早已养废,所以行为乖张荒唐,不奇怪。”
“晦气玩意儿!”那百夫长闻言狠啐一口,露出厌弃之色,恶声对凌少非道:“叨扰了凌二公子。”遂扬手示意他们离去。
一众卫兵走远,凌少非耳力惊人,将这番议论听的一清二楚。不免唏嘘。
“阿昀啊阿昀。”他痛心疾首道:“你的名声本就被你家二娘嚯嚯的稀碎,这下更是要雪上加霜喽。”
风声迎面,凌少非下意识的举手一抓,稳稳捏住萧鉴昀掷来的酒壶。
“别是还要我喂你吧!”萧鉴昀挑眉,神采飞扬。
他竟是半点儿不在意流言蜚语,还有心思打趣儿,凌少非愣怔了一瞬,迅速被感染,不由得好笑。
他从善如流的就着壶嘴饮一大口,热酒辛辣,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暖活了,打心底生出豁达来,“也是,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管他人嚼舌根子!那百夫长看着便是奸懒馋滑,溜须拍马之辈,也不知是怎么当上的官儿。”
“你也说他善溜须拍马,有官儿做不要太正常。”萧鉴昀轻夹马腹,调头徐行,“不过我方才也没说实话就是了。”
“嗯?什么意思?”凌少非紧紧跟上,诧异道:“你该不会真是撞见反贼了吧!”
“撞见是撞见了,是不是反贼嘛,有待商榷。”萧鉴昀淡声道,他半身挺拔,在月色下器宇轩昂:“疑案从无,就当不是好了。”
“你怎知不是?”凌少非凝重道。
“你怎知就是?”萧鉴昀懒懒回:“凌二,别人云亦云好么?圣贤书上说人看待世间万物要有批判的思维,要从多个角度,要有自己的想法——”
“哪位圣贤说过这话?”凌少非“啧”了声,面色稍霁道:“我怎么不知道?”
“嘶——”萧鉴昀作沉思状:“是孔子?不是,孟子?好像也不是,庄子——”
“我看是萧子吧?”凌少非撇撇嘴,拖腔拉调。
萧鉴昀大笑出声。
凌少非有些无奈。
“阿昀,我知你心有不平,喜欢唱反调,但有些事儿你心里想想也便罢了,嘴上轻易说不得,仔细惹来杀身之祸。”
“哦?”萧鉴昀捏着缰绳:“怎么个杀身之祸?”
“你方才没听他说么?这是太子的懿旨,明日太子登基为帝,那就是圣旨。”凌少非说:“圣旨即天意,就算是皇上的血亲也不能轻易违背,否则就会掉脑袋,我大哥说的,这叫伴君如伴虎!”
“好一个伴君如伴虎。”萧鉴昀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你放心吧。”凌少非说:“好啦别生气,说说你在丛县的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吧,我委实好奇的紧。”
“斗蛐蛐儿,赶猪,扎牛尾巴,哦!还有杀鬼!”萧鉴昀说。
“杀鬼?”凌少非愣住。
“是啊,改天带你见识见识。”萧鉴昀吊儿郎当的挑眉,举手反握剑柄。
“可拉倒吧,你那木头剑连鸡都砍不死。”凌少非上前按住他作势要拔剑的手,笑言:“况且天子脚下,王气纵横,哪儿来的鬼。”
“是你不信还是天子不许你信?”萧鉴昀似笑非笑。
“本朝禁谈鬼神之事,人为宣教制造恐慌者,闹市口斩。”凌少非的语气有一刻的肃杀:“不过我等男子汉大丈夫,确实不信。”
萧鉴昀松了手,懒怠的按了按后颈,余光轻扫——不经意间他看见一条白紫色的“蜥蜴”于凌少非的肩膀处探出脑袋。
那是一条“敷殆”,此前一直藏于那百夫长的腋下。
黑夜中,敷殆头部扁平,细细看去竟是一张诡笑的人面,翘起的尾部形如倒钩,晃动间插向凌少非的喉咙——它能将病气注入目标体内,换取精气供己吸食,久而久之目标会缠绵病榻,它已经通过此径为那百夫长无声无息的除去了若干挡路的对手,致使对方一路平步青云。
凌少非浑然不觉,只因寻常人瞧不见“鬼”之一物,就在倒钩即将刺穿他脖子的时候,“叮”一声,一道淡蓝色的光华将其击落!
敷殆几乎是瞬间被挫成齑粉,萧鉴昀按住被弹响的剑刃,面色如水。
他拔剑的动作迅疾无影,凌少非半点没看清,唯有那明黄色的剑穗颤颤,证明此剑方才有出入剑鞘。
凌少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讶异道:“看你老摆弄这木剑,莫不是有什么来历?”
“可不敢说。”萧鉴昀拔剑块,还剑归鞘的更快,白眼直翻:“毕竟你朝的规矩列张纸能比寿星爷的长寿面还长,我得剑神附体的故事若传出去,还有命活么?”
“你这故事妙,必得留的明日去旎芳阁说给白姑娘和她的姐妹们听。”凌少非相当配合的抚掌笑道:“保准连搜神传和山海经都没人看了。”
俩人插科打诨,萧鉴昀信马由缰的走了两步,忽道:“哪个白姑娘?”
凌少非:“你脑子坏啦!旎芳阁的白荷白姑娘你不记得?”
“哦......最白的那个?”萧鉴昀说。
“是最温婉最美丽最才气纵横的那个!”凌少非举手给他一拳,“你小子不是还特意给人家定了品纤居的织金缎披帛衫裙,说这辈子没见过仙女下凡,瞧一眼灵魂都得到了升华,再见时必得以千金之礼相赠——”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萧鉴昀“嗯嗯啊啊”的应着,漫不经心的目视前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是那“反贼”。
兔起鹘落间的邂逅,模样瞧的不是十分清晰......连是男是女都没能分辨,可是——萧鉴昀砸了咂嘴,复又举手按了按自己的后颈。
那双手冰凉细腻,从这里滑过去了。
反贼?
萧鉴昀轻启唇角。
凌少非自是希望他只是偶然撞见一无关紧要的路人,别是真碰见了什么反贼,可谁能想到他萧少爷是打心眼儿里在期待这件事的呢!
反贼......
若真是就太好了,他无心之举竟得以推波助澜,也是啊,如此有趣的天子王城,不搅个鸡犬不宁怎算痛快?
“咦?阿昀。”凌少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的包袱呢!”
“嗯?”
萧鉴昀下意识的回身摸马背,摸了个空。
“明明刚刚还在。”他疑惑道。
“老天!那是你花千两买的品纤居!!是你要送给白姑娘的织金绫罗缎子!!”凌少非震声大呼道:“丢啦?!”
萧鉴昀:“唔......”
“几时没的!”凌少非急道。
“对啊几时没的......”萧鉴昀看起来也不太着急,黏黏糊糊的嘟囔,手在身上乱摸,“总不能是被贼人顺手牵羊,谁能近的了我的身——!”
他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凌少非斜眼觑着他,幽幽道:“你确定?”
“......”
萧鉴昀不太确定了,毕竟刚刚确有其人近过他的身。
——就是那“反贼”!
作者有话要说:互相伤害第一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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