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WithmineownhandsIgiveawaymy
晚祷进行到第二小节时,多奇亚军再次开始攻城。
号角齐唱,钟楼警钟哀哀长鸣。
白昼战斗中没完全损毁的与匆忙中新搭建起来的攻城车从数个方向出发,同时冒着箭雨与落石向城头迫近,在摇曳火光照耀下,它们拉长扭曲的影子宛如环绕孤独堡垒的巨人群落。
晚祷第五小节,第一批多奇亚士兵登上主城墙头。
布鲁格斯堡的防御便显得捉襟见肘。弓箭手最先撤退,断后的步兵也在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最后干脆弃墙向回奔逃。
多奇亚军乘胜追击,先入内的士兵很快从内打开城门。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好似庆典狂欢,在外等候的第二、第三批步兵与多奇亚为数不多的骑兵队一起冲上因鲜血饱胀湿润的土坡,穿过终于敞开的堡垒大门,直入中庭。
布鲁格斯守军退到以草垛、沙袋、还有不知从哪扯下的木栅栏垒起的屏障后。羽箭纷扬如雨,多奇亚军无法翻阅屏障,一旦试图靠近便会被从后身处的大剑和长|枪袭击。多奇亚军前进势头受阻,激烈的拉锯搏杀就此拉开帷幕。
与此同时,主城神殿中传来晚祷最后一小节的吟唱。
明明不是追悼亡者的斋节,更不是葬礼,不知为何唱诵的竟然是肃穆的《渡灵经》:
“肉|体乃恶之源,降于世即易堕落,玷污知性的罪有七,其一为色|欲,其二暴食,其三贪婪,其四懒惰,第五暴怒,其六嫉妒,其七傲慢……”
障垒被冲破一个缺口,立刻被盾牌堵上。
但多奇亚军前锋主力已经挤满中庭,排成队列,手持长|枪,大喊着向前冲。
壁障在撞击之下,不安地颤抖摇晃,眼看着就要倾溃。
就在这时,多奇亚军中忽然传来收军回撤的短促号角。
“吹错了?”
“怎么可能撤退?”
城门口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撤退!撤退!有陷阱--!”
语音未落,刺目白光陡然从中庭地上炸裂。
“符石!地上有符石!”
被散落的干草遮蔽的中庭地面立刻燃烧起来,不断有新的符石火弹点燃。石块与干草碎屑飞散,火星坠落,惨白的火焰腾地窜起,足有两人高。
热浪与冲击掀飞了此前阻碍多奇亚士兵前进的障碍物。
屏障的另一头,早就空无一人,只有同样灼灼燃烧的火焰之海。
布鲁格斯主城中庭顷刻之间化为吞噬一切活物的火场。
身上着火的人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奔逃的人群避之不及,有生命的魔法火焰立刻找到了更多的食饵,轻声细语着,无差别地攀上小卒与将领的腿脚,直至将另一具躯体也纳为己有。
神殿中的吟唱还在继续:
“生性狡猾鲁莽的人啊,切勿执着于陆地的广袤。真理之树不长于陆,星辰不为人动,只有虔诚的神圣天堂才是归处,是美德、智慧与秩序所在。切勿在憎恶光明的世界逗留不去,这里只有谋杀、不睦、臭气、恶疾、腐败与转瞬即逝的不安稳之物。”
此世即为冥河,即为地狱。
烧到极致的火焰碰在一处,便喷吐出火星,状如光球,呼啸旋转着升上天空,仿佛要穿透浓烟与厚云,化作万千星辰中的一员,但在这遥不可及的狂梦实现前,炽白的光球便承受不住自己的热,骤然四散为星尘般的光粒,纷纷扬扬落入尖叫恸哭的火焰。
“不知怎么,我竟然想起了仲夏庆典的焰火。”
主城神殿之中,卫队长罗伯兹在高窗后俯瞰这荒谬悲喜剧的第一幕高潮,喃喃自语。这位勇武的老骑士脸色有些苍白,闭上眼开始无声祈祷。
站在他身侧的是海恩里希男爵。神殿玻璃窗上映照的火焰在他的瞳仁深处狂舞,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冷静,没有表露出一丝慌乱或不忍。
“海恩里希,你就不害怕遭受神罚么?”老骑士的眼里有畏惧一闪而逝。
对于信奉正面交锋、降兵不杀的骑士之道的人来说,这样致命、毫不留情的陷阱无疑是无法自洽的道德污点。
“有一些恶行是必要的,如果你害怕神罚,那么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想出这个计策、派人实施的都是我,”顿了顿,海恩里希干燥蜕皮的唇角勾起,“当然前提是,如果神明真的会因此勃然大怒的话。”
“假如三女神也认可这样的事,那么--”罗伯兹住嘴不语。他为差点出口的话打了个寒颤。但念头一旦成型,便挥之不去,吟诵再多遍祷词也无济于事。
海恩里希看了卫队长一眼,转身踱到神殿主穹顶下。
公爵夫人艾格尼丝与布鲁格斯首席神官站在一处,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映照在神殿石柱上的光焰。
“即便多奇亚那侧的神官很快赶来灭火,但火势太大,一时也无法扑灭。这下多奇亚受到重创,凭借现有的守军也能坚持到援军赶来。”
艾格尼丝闻言,看向海恩里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怯意。她说话的调子也和往常一样,轻柔,缺乏明显的起伏。因为这个缘故,公爵夫人的科林西亚发言虽然早没了口音,说话听上去还是与科林西亚人有微妙的不同:
“但是这么一来,对方之后再度进攻时也不会手下留情,只会更加凶猛。”
“我还有后手。请您放心。”
首席神官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转身走开了。
以本当由神职者独掌的魔法、在神圣之地门前大开杀戒,即便碍于情势不能出言指责,首席神官大人也绝不会首肯赞许。
艾格尼丝将这一来一去收入眼底,什么都没说。
海恩里希不禁想刺探出公爵夫人真正的看法:“事后如果多奇亚方面或是您的兄长要为此问责,我愿意承担下不义的罪名。”
“您固然是这个计策的主推者,但最后,我才是首肯做决定的那个人。在场其他人也都同意了。我不会把责任推到任何一个人身上。”火光映照下,她的脸颊白得仿若透明,“在这片火海中死去的许多人也不过是奉命冲过来,和我、和您都没有仇怨。但我有想要实现的愿望,我不能投降。而这些人有必须听从的命令,许多也怀抱着只有借杀死我们这边的一个人、许多人才能实现的愿望。”
海恩里希怔了怔。
公爵夫人的嗓音和目光让他无端想到幽深的北国湖泊。那是一种通晓一切之后,依旧毫无踟蹰、勇敢决绝地投身于深渊的平静。
他被吸了进去。
“而不论是我,还是多奇亚士兵或是统帅他们的阿方索,都必须践踏另一方才能如愿以偿。”她笑了笑,“如果说一个人的愿望与另一个人的愿望完全相悖是偶然,那么战争流血就是这样不幸偶然缔造的必然。今天的结果是他们不幸死在这里,而不是我。但我总有一天会因为想要不顾一切实现愿望,为这样的贪欲付出代价。那也许是追随我到人生尽头的罪恶感,也可能是更加切实的东西,比如我的生命。”
艾格尼丝转向他,笑了笑:“您也一样。”
海恩里希半晌失语,而后他真心实意地欠身:“是,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那就好。”她的微笑里多了一丝飘忽的哀愁。
“我很擅长想出这种一口气夺走许多生命的手段,除此以外,我也别无所长,”海恩里希都惊异于自己的坦白,“如果我能在这围城结束后活下来,只要您还需要我这样为人唾弃的才能,我就愿意为您效力。”
艾格尼丝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海恩里希再次行礼,退了下去。
“我只是离开了那么半年,你身边就多了一群对你目眩神迷的人。”这么说着,伊恩从石柱后的阴影里转出来。
艾格尼丝轻轻叹息,没有接茬。
不需要一句话,他们默契地走向无人的侧廊。
在从石柱探头的宣讲台投下的阴影中,他穿过重叠的斗篷,找到她的指掌。
“你的手真冷,”他说,以尖刻的低语在她谎言的外壁上戳出细细的洞孔,“你并不喜欢这种事。今天的惨剧你会记一辈子,这白色的火海会在你的噩梦里一次次出现。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如愿以偿。”
伊恩翠绿的双眸像流动的宝石,因为她的话语掀起潮涌。
他一言不发地拉着她走进最近的一间祈祷室,关上门。
主城神殿的神官们一半在外维持结界,确保火焰不会波及神圣之地,另一半则在晚祷结束后退到了神殿内侧。
因此,祈祷室当然空无一人。
祈祷室的墙面并非实心,而是由大理石雕刻,镂空为细细的窗格。平日里,如果有人从外经过,便能大致看到里面的神龛、祈祷者和神官。
此刻,照得主城上空宛如白日悬空的火光也一棱棱地渗进来,将地砖拼出的祈祷词割裂不成文。
“那个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伊恩微笑着问。
此情此景,这仿佛是向神官忏悔时的对答开场。
虽然半途而废,伊恩也曾经受过神职者的教育。
艾格尼丝不躲不闪,笔直看着向他,静默片刻做准备。
深吸气,深呼气,重复数次,她强硬地拨开本能合拢想要遮蔽的心灵壁障,缓缓吐出在心中早已淬炼出的答案:
“我想要无愧于海克瑟莱族姓的安稳未来,而在那个未来的愿景里,你在我身边。为此,我不能仅仅作为艾格尼丝活下来,我必须作为科林西亚公爵夫人坚持到最后,不被俘获,不抛弃还在死守主城的人投降。多奇亚就无法挟持我作为交换更仁慈条款的筹码。也只有那样,不论是亚伦,还是任何人都无法质疑我是个合格的主君,不得不给我做主的自由。”
她无可奈何又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就好像只是把这番话说出口,她的愿望就已经实现。
伊恩浑如第二层肌肤般自然的笑面剥落。
他面无表情,只是定定盯着她。但他的无表情也是最易懂的一种表情。
艾格尼丝看向神龛。神像仿佛投来谴责的注视。
她却释然而笑,轻轻地说:“这完全是一腔私欲,不光彩,不理智,但为此我愿意押上一切。”
如果她对伊恩这跨越几千昼夜、凶恶而绵长的感情能称作|爱,那定然是千姿百态的爱之中,极为扭曲、极为疯狂的一种。不是奉献,不是牺牲,是理直气壮的贪婪。
正因为她是这样耽于审慎、羞惧直言渴望的人,她破格地爱另一个人的形式,也只能是直白且任性的索求。
所以,这样就是她所能说出的最接近爱的话语了。她想。
也就是眨一次眼的瞬息,伊恩拉近距离。
一个破碎的音节和他的吐息一同擦过脸颊。
与其说是拥抱,这姿态更像是他弯折那面对大人物也挺得笔直的背脊,颤栗着,佝偻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她肩膀。
“我--”
第二次尝试,艾格尼丝听清了第一个词。
伊恩清晰地吞咽了一记。他下意识抓住她,不让她在他说完前逃走。
跟随在主语后的词语终于从唇间落下。一个动词,一个人称代词。
“--爱你。”
艾格尼丝忘了呼吸。
“我爱你,”他完整地又说了一遍,屏息停顿,似乎在习惯发出这串音节的动作,而后他继续练习,他躯体的重量、他感情的重荷压一半给她,摸索着最合适的语气,一遍遍地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