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立在行宫小神殿侧的葡萄藤架下,犹豫不决。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见到那个人。
就在这时,神殿门开启,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了四五个随从。
艾格尼丝险些没认出理查。
理查的头发早白,此前因为身姿依旧挺拔雍容,很少因为发色显出老态。即便是在红堡大火之后,他虽然精神颓丧,公国主人的威仪还勉强残存于经年累月养成的小动作中。
而此刻,艾格尼丝看到的却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
他背脊佝偻,仿佛无法承受衣冠重量,迈出的每步都十分虚浮,在落地前要缓慢而猛烈地哆嗦一记。明明在气候严酷的圣地走了个来回,他的脸却泛着死鱼般的病态灰白,眼角脸颊的褶皱触目惊心,下巴上有一道以前没有的暗红伤口,也许是流矢或是激战留下的痕迹。
艾格尼丝无法将所见与在噩梦中纠缠她的身影重叠。这感觉就像是童年噩梦中的巨人忽然缩水成了巴掌大的玩具,可以淹没船只的凶暴海面其实是雨后地面积起的小池塘,只令人觉得荒谬。
她走出葡萄藤蔓编织出的绿荫,想要看得更清楚。
理查没发现她。他身后的随从却围拢上来,一副要阻止艾格尼丝靠近的架势。
“怎么了?”理查掩唇咳嗽。
“理查,是我。”
理查沉默半晌,轻轻的语声从人墙后传来:“是你啊,艾格尼丝。”
“我认为我有和丈夫见面的权利。”艾格尼丝对着拦路的侍从冷冷道。
“请您原谅,理查大人身体状况不佳,不宜--”
“你们让开。”说这句话的时候,理查短暂地找回了主君的威严。
有两名侍从交换着眼色往后退,但挡在艾格尼丝面前的两人绷紧了唇线,依旧坚守阵地。
艾格尼丝叹息:“我和理查说几句就会走。还是说,你们宁可我闹起来?费迪南大人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惹出事端吧?”
将侯爵的名头搬出来,对方果然就服软了。
等侍从纷纷退到一旁,艾格尼丝才又向理查走近一步。
她端详着他,刹那间货真价实地感到疑惑:
这就是她的丈夫么?
这还是科林西亚公爵理查·拉缪么?
理查的模样太过凄惨,不由自主地,艾格尼丝竟然有些怜悯他,又感觉好笑。但快慰过后,一丝黑色的恐惧悄然攀上心头。
她不想也变成这样。
数声怪异的气声。艾格尼丝愣了愣,才意识到理查在笑。
“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你满足了么?”他竟然直白地问了出来。
艾格尼丝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可能我早已经不恨你了。”
理查眯起眼睛看她。他眼睛里锋锐的光尚未完全被磨难磋磨干净。看起来他很难接受艾格尼丝的这个说法。
艾格尼丝那丝油然而生的怜悯便彻底消失殆尽。
这是何等的傲慢,好像他就该永远是割裂她人生的那道黑影,带给她的苦难也该庞大得终其一生无法逾越。又是何等的丑陋可笑,她若不恨他,他竟然还会失落。
她冷冷道:“持之以恒地恨一个人也在消耗自己。你不值得我那么做。”
理查没有生气,又发出虚弱的笑声,以长辈夸奖小辈般的口吻感叹:“你变了很多。”
一股黏腻冰冷的心绪揪紧艾格尼丝的胸口。理查已经跌到最深的谷底,甚至不需要她再推一把。她宁可理查依然是过去伟岸又平和的伪君子模样,那样的话,她厌恶他有理有据,不会有此刻无从排遣的无力感。被互相憎恨过的人肯定是她前进的切实证明。但这种成就只让她感到恶心。
理查翻转掌心,他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他像是忘了艾格尼丝还在旁边,自言自语:“这双手握过剑,剑指的方向曾经是胜利与荣光,而现在,我剩下的只有背叛、失败、耻辱和冷眼,”
他看了艾格尼丝一眼,皲裂的嘴唇勾了勾:“还有漠视。我也用这双手签署书信,内容不由我决定,也许有一天,那会是处决我的判决文。”
艾格尼丝不由怀疑,理查已经反复地琢磨这段话很久,只等一个机会,向还会听他说话的人吐露。
讽刺的是,那个人竟然是她。
也许她应该直接转身走人,让他到已经不远的最后时刻都为此而心怀憾恨。
但最后,艾格尼丝还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等着理查说完。
“孤独与苦难也许便是神明赋予人生的意义,但我也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忽然盯住她,嘲弄地问,“也许这其实是我们所有人都难以回避的结局。”
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诅咒。
艾格尼丝的手足在夏日的傍晚发冷。她以驱邪般的口气否定:“理查,你有这样的结局,只是因为你最爱的人只有自己。上一任公爵夫人爱过你,乔安也爱过你,但她们都抛下你,宁可投身死亡的怀抱。你的臣下仰慕过你、尊敬过你,被你的魅力所迷惑,而你考虑的只有自己的名誉,所以他们才失望、将背脊转向你。”
理查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她并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快慰。欺负手无寸铁的孩童不会有成就感,反而只会留下糟糕的后劲。但有些话她也必须和理查说清楚:
“我不会说在与你的婚姻中我是纯粹的受害者。我也犯了很多错误。我们对彼此都有隐瞒的事。但公平地来说,你辜负我更多。你默许过杀死我的计划,也曾经试图从精神上杀死我,但现在我倒是希望你能再活久一点。”
她决然转过身去:
“但不要试图在我这里寻求安慰、同情或是原谅,我也不会寻求你的理解。”
艾格尼丝向前走了一步:“我不会向你寻求你的死,但你死后,我一定拿走公国和爵位,那是我被许诺过的,也是应得的。”
理查轻笑了一声。这次是非常清晰的,仿佛回到往昔的笑声。艾格尼丝就又想起在火场里,也是这个男人,非常平静地为她指出过一条生路,让她走。
“我还是原谅你,艾格尼丝,即便你不需要我的原谅。”理查的每个词听上去都像是赎罪的祷告,但拼凑起来的字句又是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令人厌恶,“我原谅你从来没有试图爱过我。”
艾格尼丝笑了一下。
他也没有试图爱过她。但她并没有为此恨过他,哪里谈原谅。
“最后,我祝福你如愿,”他说,“比起费迪南,还是由你来夺走我拥有的一切比较好。”
艾格尼丝默然向前走,将她的丈夫抛在身后,没有回头。
她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
次日,费迪南侯爵忽然宣布,由于公爵夫人还有年轻的伯爵缺乏诚意,他和多奇亚的使团即刻打道回府。
亚伦没有阻拦。
八月,和议以失败告终。
十天后,此前背叛、而后再次向艾格尼丝和弗雷德加宣誓忠诚的两座南科林西亚堡垒又一次地反叛,主动归顺多奇亚。弗雷德加立刻处死了被安置在主城莱姆斯做担保的所有人质,包括名义上应当被送往布鲁格斯、由公爵夫人监视的三人。
处决的消息传开后,与多奇亚接壤的河谷又有两座城池立刻举起叛旗,与南科林西亚决裂。南科林西亚内部纷争错综复杂,世仇叛逃科林西亚、因而立刻与弗雷德加缔结新和约的领主不在少数。
各方等待了一个夏季的兵马也立刻开始行动。每天都有小规模的冲突。虽然没有公开宣布,南科林西亚四分五裂,等同爆发内战。
八月末,公爵夫人艾格尼丝召集北科林西亚领主南下,增援弗雷德加。
伯恩哈德子爵面对来到巴姆贝克的信使,拒绝打开城门,声称自己对公爵夫人没有任何义务,有权拒绝征召。从巴姆贝克送往索兰诺的书信被拦截,信中伯恩哈德答应与费迪南结盟,不会介入南部纷争,必要时会对布鲁格斯出兵。
艾格尼丝宣布伯恩哈德为叛党,伯恩哈德声称这封书信系公爵夫人为栽赃他伪造,是荷尔施泰因试图南下入侵的阴谋。
北科林西亚眼见着也要被卷入内战的漩涡。
九月开始的前一天,巴姆贝克城下忽然出现军队,飘扬旗帜上是白鹰城的象徽。这支北境来的军队携带着从来没人见过的奇怪装置。但很快所有人明白,那是魔法运作的攻城器械。在它面前,再高再厚的城墙也与羊皮纸无异。
三日后,巴姆贝克难以抵御攻势,城中贵族发动针对伯恩哈德子爵的叛变,宣布投降。
索兰诺发来以公爵理查名义签署的敕令,指责艾格尼丝·海克瑟莱勾结亲族,试图篡夺公国,已然成为拉缪一族、科林西亚的敌人,没有权利继续占据布鲁格斯。“理查”要求艾格尼丝即刻放弃一应权利,离开布鲁格斯。
同日,北科林西亚主要的七位领主与公爵夫人签署新和约宣誓忠诚,与荷尔施泰因伯爵亚伦·海克瑟莱结成盟友,誓约共同夺回理查,将多奇亚叛徒驱逐出科林西亚。
次日,费迪南宣布他与理查签订和约,召集封臣一齐举兵北上,替表兄平定内乱、“夺回”被荷尔施泰因侵吞的失地。
九月九日,布鲁格斯与索兰诺各自拒绝容许对方派遣的使节入城。
布鲁格斯主城塔楼之上,艾格尼丝从箭垛的缺口俯瞰外城,注视着飘舞着多奇亚暗黄色旗帜的车队穿过外城城门离去。
她回身,逐一扫视在场众人:布鲁格斯事务官们、在主城侍奉主君的骑士们、亚伦的臣下,还有站在革新派一侧的神官领袖。气氛凝重,没有人敢率先开口,都等待着她说出决定性的话语。
于是,艾格尼丝清声宣告:
“诸君,我们与多奇亚侯国开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卷四被掩埋的巨人TheBuriedGiant完】
“一度被深深掩埋的巨人,现在有了动静。Thegiant,oncewellburied,nowstirs.”
对本卷的剧情线和感情线来说,石黑的这句引文都非常合适做结语。顺便强烈安利《被掩埋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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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咦竟然可以改名字的地雷!
之前好像说过第四卷是最终卷,是我记错了,全文五卷orz然后在微博放了个手绘阵营简图,想看的可以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