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IV.

多奇亚侯国掌权的费迪南·拉缪与理查是远亲。但与身为长子、名正言顺袭承父亲爵位、接受领臣宣誓的理查不同,费迪南是上任侯爵的侄子,并非最优先被考虑的继承人。经过两段婚姻积攒了土地与人脉,他才获得了登上舞台的资格。费迪南的堂兄,也就是前任侯爵的长子早亡,只留下遗孀还有年仅四岁的孩子。

费迪南巧妙地利用了堂嫂来自提洛尔的微妙身份,挑拨起与近邻敌对的情绪,成功拉拢了一批簇拥,将意图替幼子执政的侯爵夫人赶下台。而终于获得梅兹名义上的侯爵封号之后,费迪南立刻将这位堂兄的提洛尔遗孀送进了圣所,依然有继承权的小男孩则从众人视野中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没人顾得上指摘费迪南的狠辣:那是阿雷西亚告别黄金时代后,依旧战火纷飞的日子。

费迪南侯爵面临的第一桩大事便是抵御从北方而来的科林西亚军队。

率领科林西亚军的自然是战功显赫的理查·拉缪。

那是这对命运迥异的表兄弟第一次交锋。

人心稳定,物产丰富,科林西亚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势力范围向南扩张。如今南科林西亚的大片河谷之前名义上归属于多奇亚,实则是不受索兰诺控制的一个个独立小国。包括前不久背弃科林西亚、向多奇亚宣誓效忠的边境三城,莱姆斯以南、查特莱河以北的地域大都是那场战役理查收割的战利品。

理查原本还有一举南下、直逼索兰诺城下的打算。但科林西亚军一旦踏入多奇亚腹地,战况就开始胶着。军事行动一旦拖久,补给就成了问题,如果对占领地区劫掠过渡,便可能被揭竿而起的领臣反噬。也是在那一年,又一波疫病袭来,双方都受重创。

纷争并非目的,而是扩大势力范围的手段,理查与费迪南最终握手言和。科林西亚归还部分南方地域,却保留了大部分河谷地带的控制权。

那之后数旬,费迪南专心加强对多奇亚内部的控制。双方都没有再爆发大规模冲突。费迪南毒辣的手段、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骇人意志、超绝的行动力还有强烈报复心都令他成为了一位能干而令人畏惧的主君。

科林西亚与多奇亚休战的时光足够襁褓中的孩童长成独当一面的青年,但仇恨、创伤与耻辱并不会轻易被遗忘。没有亲眼见过战场的孩子一定听过家中长辈叙述的过往。在多奇亚长大的孩童会在战争游戏中模仿反抗科林西亚入侵者的正义战士,幻想将征服者理查击倒。而在科林西亚版本的故事里,费迪南是狡诈、嗜血又对优秀传统不屑一顾的暴君。有数个版本的故事都以失踪的小侯爵为主角,传闻他被忠心的仆役带到科林西亚,作为平民被抚养成人,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夺回被叔叔夺走的一切。

但故事终究是故事。

小侯爵没有现身。不仅如此,讽刺的是,之前在侯国内极力打压旧家族的费迪南此刻却举起蓝血派旗帜,成了维护旧世界秩序的保护者。

费迪南显然没有忘记表兄理查给他带来的耻辱,始终寻找着一雪前耻的机会。理查对表弟同样心怀警戒,这是他与掌握甲胄附魔秘术的海克瑟莱联姻中的最大考量。他想要让莱昂继承公爵之位,也是防备着费迪南利用空悬的继承人位置向北反扑。

二十多年后,理查落入了费迪南手中。胜利似乎终究属于更会隐忍等待时机的一方。

“明明是他们拦截绑架了理查,却说是提洛尔受您授意,不允许船队入港,只得出手相助,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希尔达听了最新消息,愤愤摩拳擦掌,恨不能直接冲到索兰诺,拿大剑将侯爵连人带宝座一起砍了。

“所有人都清楚事实究竟如何。但事实如何也并不重要。”艾格尼丝反而显得异乎寻常地冷静,她甚至还有余力微笑,“至少是他们先动手的。道德上要矮了一个头。而且这么一来,费迪南的野心也昭然若揭。他对待自己领内领主的强硬作风会让不少不愿意受他挟制的人站到我们这边来。”

“但眼下只有弗雷德加和一部分南科林西亚的大人们明确表示愿意与您结盟。就连苏珊娜女士都表示会与王国一起保持中立态度。”

艾格尼丝坦然道:“苏珊娜更重视王后的身份,这点她和亚伦肯定早就谈妥了。应该还有更多人在和亚伦接触。如果真的要与费迪南开战,比起我,还是指望亚伦更合情合理一些。”

希尔达闻言神情有些微妙,噎了片刻,她嘀咕:“也不知道这次亚伦大人在干什么……”

“只怕他也没想到费迪南会大胆到直接去截人。”艾格尼丝想了想,又说道,“如果我是费迪南,下一步就是重提我与理查的离婚官司,着重强调我没有孩子,或是干脆把攻击我不贞的旧话翻出来重提。直接杀了我也是一个好方案,但是比较困难,而且那样会给了亚伦直接南下的借口,对费迪南来说局面可能会变得难以收拾。”

“小姐,”在旁静静聆听的简不禁出声,不赞许地摇了摇头,“请您不要说那么不祥的话。”

每当简换回这个熟悉的称呼,她都是在以长久侍奉艾格尼丝的老人身份恳求。

希尔达没有立刻附和,顿了顿才有些不甘地轻声说:“您考虑这些事也许是必要的,如您所言,亚伦大人也确实会好好利用至亲的死,但……”

“我知道。只是假设而已。而且希尔达,有你寸步不离地保护我,布鲁格斯的守卫也外松内紧,我确实不用太担心,不是么?”

“您这让我怎么回答?”

“不回答也没关系。”

艾格尼丝说着将视线挪回桌上的公文和信件。平日里都是尤丽佳出声朗读,而后另有书记员起草回复,给她省下不少精力。但今天尤丽佳忙着为接待北方边境使者做准备,简虽然识字,但在阅读通行语文书时磕磕绊绊,艾格尼丝不得不自己过目。

虽然眼下局势仿佛一触即发,不管是费迪南、亚伦还是科林西亚境内的不少领主都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但在那之前,免不了先要经历一轮谈判。即便最后商议只会无果而终,这个过程是必要的。

弗雷德加那里送来的密信设置了魔法机关,是字面意义上的阅后即焚。

她看着被幽蓝火焰舔舐着吞噬的纸片,没有立刻开始处理下一桩事务,而是略微出神。

如她所想,各方会赶在盛夏前聚集到梅兹协商调停。

观察费迪南至今为止的言行,再加以推演,艾格尼丝有信心断定,即便是这位侯爵,如果能够避免开战直接得到更大的好处,他肯定不会拒绝。

问题就在于他想要的是什么?如果只是要求归还理查征服的多奇亚失地,那么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艾格尼丝怀疑费迪南已经有了理查,就不会只满足于抵消旧日的损失。想要直接吞下南科林西亚,乃至有征服全境的野心也不奇怪。

以弗雷德加为首的反费迪南派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处置,然而北科林西亚的大小领主们未必那么关心南边的去留。尤其是与荷尔施泰因毗邻的北方重镇巴姆贝克,那是拒绝在花之庆典进献礼物的领地之一。控制北方一线的重臣伯恩哈德子爵出了名地敌视荷尔施泰因人和海克瑟莱一族。因为关系紧张,艾格尼丝出嫁南下的时候甚至没有走陆路,而是坐船通过海妖之泽入海,沿海岸南下,避开了巴姆贝克抵达布鲁格斯。

只要费迪南给的好处足够多,夹在荷尔施泰因和布鲁格斯近旁平原之间的巴姆贝克可能会成为对艾格尼丝的最大威胁。

好在拉缪一族的血脉确实要在理查这里断绝了,费迪南也无法轻易找出一个足以服众的傀儡。一旦费迪南表露出打算由多奇亚人来统御科林西亚的意愿,只怕巴姆贝克也会立刻站到侯爵的对立面。

再转念一想,艾格尼丝又不那么确定了。仇恨不讲道理,伯恩哈德子爵说不定宁可让多奇亚获得大好处也要让荷尔施泰因受重创。

要怎么稳住北方的局面与南方随时会爆发为真刀真枪的冲突同等棘手。

局势不明,不是所有人都对公爵夫人那么有信心。已经有数位骑士礼貌地寻了由头离开布鲁格斯。艾格尼丝没有挽留。

还有艾奥教团。法比安曾经提过,理查对于自己是费迪南儿子这件事并不知情。这也意味着费迪南早就在科林西亚埋下了一窝毒蛇。刚才艾格尼丝说到派人来刺杀她的时候,想的也是艾奥教团。刺杀权贵是他们的专长。她甚至怀疑艾奥教团不是没有能力对她动手,而是单纯没有必要现在就挑起事端。

艾格尼丝已经拜托亚伦派人密切监视他们的动向,又借用了苏珊娜在梅兹大圣堂中的渠道,保留了一张王牌,必要时直接下手予以重创。但敌方以神出鬼没著称,很难一举消灭。最近几个月,不管是梅兹还是科林西亚境内的探子都没有任何法比安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回到了父亲身边。

一不小心就在思绪里陷得太深,艾格尼丝揉了揉眉心,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书房门被推开,尤丽佳进来,顺手点亮门口的矿石灯:“艾格尼丝女士,您还没用晚餐吧?”

简摇摇头:“我和希尔达卿劝不动她。”

尤丽佳一笑,以不知该说是严厉还是轻挑的口气说道:“艾格尼丝女士对熟悉的人比较不客气,但我不一样。今天就到此为止,您该放松一下了。总不能让今天和您共进晚餐的骑士大人久等。”

艾格尼丝颔首起身。

每周有两天,艾格尼丝都会与城中两三位骑士或是事务官共进晚餐。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白昼已经很长,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底层与主厅相连的狭长小餐厅中只点了一盏灯。

“伊恩·柯蒂斯卿,希尔达·列文斯顿卿。”

尤丽佳介绍完今天列席的骑士们,便低眉垂目地退到了桌子上首的高背椅后。

艾格尼丝回头看了一眼,无奈地说道:“这样的安排不会太显眼了么?”

尤丽佳正经地答道:“另一位原定列席的第三位骑士身体有恙。”

艾格尼丝立刻确定自己被安排进去了。只不过不知道伊恩是怎么说服尤丽佳和希尔达配合他的。

她看向伊恩。她已经很久没那么好好端详他了。他像是没太大变化,但在这每天局势都在剧烈变化的时候,他的无改变就有些异常。与艾格尼丝视线相碰,伊恩以轻松自在的口吻自嘲:“您见到我仿佛有些失望。”

她弯唇:“不,怎么会。”

在这一眼拉长为有违体面的注视之前,艾格尼丝举起酒杯。酒浆滑过舌面,微苦的灼热感烧下喉咙。她很克制地想,见到伊恩她当然不会失望;然而,理查归来的讯息传开之后,她有意回避他也是事实。她知道一旦见面就必须聊什么沉重的话题。而她不想谈。但伊恩已经下定决心,所以直接逼到面前。

“伊恩卿,你近况如何?”

“受您关怀是我的荣幸,我一切无碍,最近也能重新开始挥剑了。”

“是么?那是好事。”

公爵夫人艾格尼丝和骑士伊恩之间能谈的也就是这样无关紧要的废话。

杯盏单调地发出脆响,对话坠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希尔达拖动椅子起身:“我过一会儿回来。”语毕,她就打开窗户,轻盈利落地翻了出去。尤丽佳则微微欠身,退进备餐室,阖上小门。

并不宽敞的小餐厅忽然显得分开空阔。

艾格尼丝有那么一瞬,非常痛恨如此配合地制造这个契机的所有人。但迁怒没有意义。她垂头苦笑了一下,再抬眸的时候,她只是她,一下又有太多可以和伊恩说的话。

但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从上首的主座起身,挪到了往下退一格的空座椅旁站立。那是布鲁格斯首席神官或是卫队长常坐的位置。再往下才是骑士和事务官们的坐席。

伊恩坐在原位没有动。他仰视艾格尼丝,高度差浑似祈祷时从圣坛的台阶上端详神像,但信徒不会也不敢对三女神像伸出手触碰。而他拉住了她的手,确切说,只勾住一根小指。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挣脱的不稳联系。

“你……”一出声,艾格尼丝的嗓音就开始发抖,她希望自己能够表现得更成熟更平静,但她做不到,甚至说到第二个词语眼眶就热了,“你想说什么?”

问题的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但还是非一问一答地走个过程不可。在他们之间,有意义的话语从来省略,不必要的形式却往往遵循。

“是时候让我淡出了。”

伊恩的措辞比她想得还要巧妙却也残忍,仿佛是否首肯的选择权在她。

她扶住椅背,哑声问:“是亚伦的要求?”

“也是我的意愿。”

“如果我说不要呢?”

伊恩吃痛地定定盯了她片刻,表情像是在责怪她非逼得他说更伤人的话。但吐出冷酷话语的到底是他:“那么我换个说法,我要离开你。不论你是否同意。再待下去,对你……对我都有害无益。”

艾格尼丝吞咽了一下,假装没有听到:“你可以先到……比如荷尔施泰因避避风头,等事态都平静下来。”

“你还真是不打算放过我。”他的叹息声也充满柔情,比羽毛更轻。

但艾格尼丝只觉得疼痛。没想到会有一天成了她抓着不放手。

“你对这样的关系厌倦了么?”她忍不住试探。明知其实并非如此,她还是要问。

伊恩反问:“如果我说是,你就会接受么?”

艾格尼丝将话题推回去,说她其实都不太相信的话:“会有办法的。如果……等一等的话。”

“要等多久?如果真的开战,哪怕是一年后,我会在哪,你又会在哪?你的身边还会有我能回来的位置么?”停顿一拍,伊恩哂然,“我也有自尊心。只是等着你施舍我一个位置……我做不到。”

她背过身去。他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来一半。

“离开你是现在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不--”

“人很健忘,但又很会捕风捉影地翻旧账。那时为了勾出乔安与理查的私情刻意散布出去的传闻很可能会成为攻击你的箭矢。最近半年我非常安分,再一步,只需要我销声匿迹,即便有人把那时的事翻出来,也不过是陈年旧闻,当事人也离开了,缺乏说服力,更不可能成为证据。”

他考虑得越周全,她就越不是滋味。

也许合格的情人关系就是这样,在损害到更切实的利益之前洒脱地放手。

明明艾格尼丝早就明白现实不是歌谣,淑女不会和只有剑和热忱的骑士走,而是会嫁给别人。即便如此,就和到最后一刻她还对自己有魔法天赋抱有幻想一样,她始终抓着一线希望不肯放手。也许会有办法,说不定能有转机,可能真的有奇迹。

艾格尼丝深深低着头,像在扪心自问,又像在质询伊恩:“那么我又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步的?”

伊恩的声音很温存:“你后悔了?后悔没有选择苏珊娜给你提供的更轻松的那条出路?”

她抑制不住,打了个寒颤。

伊恩起身,绕到艾格尼丝面前。这一个侧转的姿态潇洒好看,像在踩着只有他听得见的节拍跳舞。艾格尼丝被夹在他和椅背之间,想退也无处可退。

他将她颊边的一缕散发别到耳后,指腹就势从耳后下滑,顺着轮廓走到下颚,指尖一翘抬起她的脸,笔直地看进她的眼里。

明明是最笑不出来的时刻,他却倏地粲然展颜,翠绿的眼睛像有妖精栖息的水泽,波光潋滟也好,雾气蒸腾也罢,都是勾住旅人脚步令其沉沦的伎俩。刻意勾引的意图太明显,就纯粹是愿者上钩,沉沦属于心甘情愿。

“如果你愿意为我舍弃一切,让所有计划和责任都见鬼去,那当然也可以。”这么说着,伊恩愉快又促狭地笑出声。

艾格尼丝呼吸乱了一拍。

他几乎要和她额角相抵。这样的距离,不论是最轻微的颤抖,还是呼吸不规则的节律,又或是闪烁的眼神,任何谎言的气味都无法被错漏。

跨越十数年的光阴,伊恩再一次向艾格尼丝发出邀约:

“要不要干脆和我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