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V.TheBuriedGiant
诗人念出那篇诗。只有一行。
诗人和国王都没有大声念出那行诗的勇气,只在嘴里品味,仿佛它是秘密的祈祷或者诅咒。
--博尔赫斯《镜子与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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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ntotheLookingGlass
艾格尼丝在冰渣敲窗的声响中醒来,想起从昨天开始,梅兹就一阵阵夹雪的雨。
天气不佳,今天是否还能按计划启程?
没错,原计划公爵夫妇今天就要踏上返回布鲁格斯的旅途。
这个念头驱散了艾格尼丝残存的睡意。她翻过身,正与伊恩对上眼神。他看起来早就醒了。
“又是噩梦?”
艾格尼丝摇头,静观伊恩以食指缠绕她的发梢,一圈又一圈,放开而后再次。他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总让她无可奈何,没理由也没办法阻止,反而会看得入迷。她没怎么多想,就坦言:“不知怎么,这几天都不怎么做梦,即便做梦,也不是噩梦。”
“因为我在这?”无心失言,伊恩的动作也顿住。
片刻的寂静。
艾格尼丝垂着视线低语:“也许是这样。”
伊恩依然没有应答。她便悄悄抬眸窥探他的表情。他似乎原本打算别开脸,但既然已经被艾格尼丝撞个正着,便干脆放弃掩饰,苦笑着将她的手拉过去贴到胸口:“都怪你突然说这种话,你看,我吓了一跳。”
体温与悸动一同从掌心传来,染上艾格尼丝的脸颊。她想要抽手:“那我之后不说了。”
“不行,”伊恩反而将她整个人拉过去,“我还想听。”
只是互相依偎,这是宁静得如堕梦中的短暂时光。
可不论是这珍贵的片刻安宁,还是对彼此空前坦诚的态度,都有哪里不对劲。
是因为窗外的雨雪声不曾停歇过须臾吗?
“如果这雨下得更大一些,路肯定泥泞得走不了,也就不能准时启程了。”伊恩蹭着她的头发,声音里含笑,“不过雨势已经转小了。说到底,不过是我自私的愿望在作祟罢了。”
艾格尼丝轻轻颤抖了一下。
伊恩的话令潜伏的心绪现形:她隐约感到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他同样做此想。
而这盘桓不去的恐惧感无可名状。艾格尼丝无法明言她在害怕什么。前路艰险,然而她早有觉悟。她也并非完全不相信他。但她还是被不安牵引着,深陷在伊恩的怀抱中,一同往哀愁的沼泽中沉。
她只能更紧地抱紧他。
伊恩轻咳一声:“艾格尼丝,稍微放开我一下。”
“嗯?”
“你再这么抱着我,我会真的不想让你启程的。”
艾格尼丝怔了一下,飞速后撤:“我又不会抛下你走。”
伊恩微微一笑:“我知道。”
艾格尼丝因他的笑容陷入沉默。自从他们之间摊牌,伊恩就经常露出这种无可奈何又温和的微笑。以前藏在笑面下的尖刻和怨恚都消失无踪。就仿佛他已经接受了斯库尔德的安排,对命运顺从,因而也不再抗拒对她臣服。
在没有名字的恐惧感再次浮上水面之前,她慌张地寻找话题:“我……”
伊恩凑过来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个吻,揉着头发起身:“你看,果然开始放晴了。”
到了午后启程时刻,天空无一丝云彩,仿佛连绵整夜的雨雪只是幻觉。
在谒见厅与国王和王后告别之后,公爵夫妇一行人往红堡正门进发。
“艾格尼丝女士。”
“法比安大人。”艾格尼丝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但还是恨不得能立刻挪到长廊的尽头,以便直接摆脱身边这位麻烦人物。
“请容许我祝贺您。”
艾格尼丝没答话。
法比安细长的眼角微弯:“不知道您对现在的结果是否还满意?”
“满意?”艾格尼丝以余光确认身后的侍女跟得不禁,低声闻,“您做了什么?”
金发神官泰然自若地开始陈述艾格尼丝近来听过无数次的说法:“您的丈夫在被烈焰包围时获得神启,只要他承诺此后前往圣地征战,重新在圣徒们最初获得神启的土地建立起王国,他就能脱离火场。他发誓之后,火焰当即开辟出一条道路,让他奇迹般地脱险。”
艾格尼丝无声地问:是你?
“举手之劳,”法比安笑着看向前方,“获救之后,他在因为烟气失去意识之前,还从神启那里得知了一件打击人的事。虽然眼下的状况来看,乔安的死因将会不了了之,但她确实是自杀。”
艾格尼丝不禁侧目。
法比安理所当然地答道:“作为侍奉神明之人,我当然无法原谅自杀者。但还不至于甚至无法说出这个词。”
“可现场还有疑点……”
“很简单,乔安请人打开窗户,制造出可能是他杀的假象,而后再自杀。”
艾格尼丝眼前浮现乔安自白时那仿佛无法被任何东西摧毁的笑容。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为什么要那么做?这难道不正合王太后心意……不。”
法比安了然而笑:“正如您所想。”
苏珊娜确实说过,王太后授意灭口的传闻在红堡陷入动荡前广为流传。苏珊娜与神殿中主张普及魔法的一派过往从密,私下再次与乔安见面并非不可能。如果乔安是心甘情愿将自己献祭,如果这才是苏珊娜和奥古斯特计划中的首先坠落的第一块巨石,如果袭击科林西亚公爵所在之处并非偶然……
艾格尼丝强忍住不去看法比安,只是低语:“然而理查获救了,理查的求生欲,不,是你……践踏了她奉上性命的愿望。”
法比安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叙述事实:“一样是死,现在这样放弃与您分割财产,心灰意冷地踏上征程对您更为有利,不是吗?”
“听上去您认为理查在圣地必死无疑。”
“自从帝国及其属国丧失对圣地的掌控权已有五个世纪,在圣地蒙主父召唤的君王领袖难以计数。”法比安颇为恶劣地停顿片刻,反问,“那样对您更好,不是吗?”
长廊即将到头,艾格尼丝已经能看见敞开的正门,索性拒绝回答。
“总之,希望我再次证明了我方的诚意。相信我们之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祝您平安返回布鲁格斯,艾格尼丝女士。”法比安也不纠缠,说完就谦恭地行礼告辞。
与法比安的这番对话留下了太多疑问和糟糕的余味,艾格尼丝登上马车时依旧全身紧绷。
理查坐在宽敞的车厢的一侧,看了她一眼算是问候。
艾格尼丝几乎没认出理查。他头发早白,此前却极少令人察觉到老态,甚至还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不少。但是现在眼前的科林西亚公爵从面容到姿态都透出衰老的颓丧气息。
艾格尼丝缓缓在理查对角侧坐下。由于理查放弃了离婚官司,公爵夫妇离开梅兹时象征性地乘坐同一辆马车。虽然在下个落脚点艾格尼丝可以换回自己的车马,但至少今天她必须忍受一段与理查共度的短暂旅途。
告别仪式本就耽搁了一会儿,艾格尼丝几乎才坐定,马车便摇摇晃晃地移动起来。
平复呼吸,艾格尼丝看向窗外,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理查。她今早直接从夏季行宫前来,而理查一直在红堡修养,因此,这是自从红堡大乱之后她与理查首次相处。乍见之下没能察觉的细节纷纷映入眼帘:理查老得最厉害的是眼睛。眼下深深的沟壑与浑浊的眼白都令艾格尼丝想到在岸上窒息的鱼。理查长久凝视虚空的目光也再无往日令年轻人仰慕的风采。
“要苟且偷生的话,我已经太老了。”
在烈焰包围之时,理查吐出这句道别之语时神情平静。事后想来,艾格尼丝甚至为他的冷静感到惊异。但以那种超然态度说出这句话的同一个人最后还是选择求生。
但理查·拉缪确实死在了大火之中。
他连最引以为傲的尊严都彻底抛弃,此刻依旧在呼吸的不过是苟且偷生留存下来的渣滓。
“你打算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到什么时候?”理查忽然开口,声音透出疲惫。
“你真的打算去圣地?”
理查十分麻木地笑了笑:“每个人都这么问我。”
艾格尼丝忍不住挖苦:“你不觉得这样太便宜我了吗?”
“啊?哦对,的确是。但无所谓了。”理查的目光穿过艾格尼丝,落到了另一侧窗外,“就当做是我对你的赔罪也无妨。反正这原本就是亚伦想要的东西。”
艾格尼丝紧紧抿唇。与理查交换只言片语就足够重新点燃怒火。她费劲地克制住嗓音的颤抖:“在圣地丧生就是殉道,你想在死后被尊为圣人?”
百年前短暂在圣地建立起的阿雷西亚王国在内斗与外敌的夹击之下,如今再次分崩离析。艾格尼丝怀疑即便是全盛时期的理查,一旦踏足圣地泥潭也无法全身而退,更不要说建立什么功业。他能获得的只有冥河对岸的永恒安宁和身后的殉道好名声。
理查反应迟缓,愣了愣才明白她的意思:“身败名裂也好,死得其所也罢,对我都一样了。”
“那么你……”艾格尼丝感觉自己在和一堵会发声的墙对话。但她依旧心怀疑窦。她不相信理查会因为一场变故垮塌--他唯一的孩子死去时他都没有消沉到这个地步,她在众人面前撕下他的假面时,他甚至还有余力暴怒。艾格尼丝本能地怀疑理查又在伪装,实则别有所图。
咽下恶心的异物感,艾格尼丝开始试探:“那么,我能再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
“伊恩·柯蒂斯没有死。能让他重新回到布鲁格斯吗?”
理查眼神里再次起雾,半晌才记起这个名字,感情没什么起伏地颔首:“好。”
艾格尼丝哑然。她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理查的转变太大,已经成了她难以理解之物。但她也不需要理解他。
傍晚时分,车队过桥跨河,重回科林西亚地界。
在科林西亚境内第一座堡垒静候领主夫妇到来的,是理查最为重要的封臣,南科林西亚伯爵弗雷德加。
“理查大人,我反对您远征圣地。”
没有寒暄,没有行礼,这是弗雷德加见到理查后说的第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沙之书》译者王永年,上海译文,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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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更新了,希望各位都平安无事,也希望云开雾散的明亮夏天能快点到来。
这学期还是忙得要死,加之在闹人生危机,第四卷偏偏都是我不擅长的剧情,而转眼这篇文算上存稿期也写了一年又三个月了,总之我还没放弃,也不会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