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被苏珊娜的应答所震慑,久久没有开口。
他的神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随即,他的唇线紧紧绷起,同时毫不避讳地盯着苏珊娜,宛如面对完全陌生、无可理喻的庞然大物,除了默然瞪视以外,忘了其余的动作。
“辛苦了,”苏珊娜首先恢复平静,快步走到房间另一头,“之后你不必再来向我报告状况了。今晚是骚动伊始,守在外面的人手必然有些混乱,但之后对我的监视和看护定然越来越严密。”
伊恩慢了半拍,才应答:“那么之后您想要我怎么办?”
“随你,换而言之,你自由了。”
伊恩哑口无言。
“你不用把怀疑之色表现得那么露骨。我没有准备针对你的后手,因为没有必要。实话说,之后我应该没有再继续应付你的心思和精力,而你也不足以撼动当下的局面。”苏珊娜似乎已经完全恢复常态,言辞一针见血,“不过我也不会忘了感谢你。那枚戒指就当做你发现菲奥娜和公爵夫人之间关联的酬劳了。”
伊恩举起右手,看向戴在食指上的一枚金色素面戒指。它看上去平平无奇,却能够令伊恩在红堡中出入自如,宛如透明人。这戒指并非真正能令拥有者隐形的顶级宝物,原理却十分相近:只要戴着它,周围人就会对伊恩视而不见。
“不过,我奉劝你不要试图戴着这戒指硬闯红堡和神殿的重地,比如其他贵人的住处……简单的魔法阵就可以破解这枚戒指的效果,”苏珊娜向放置在房中的一块水晶摆设看去,“比如这个。”
“我对您感激不尽,当然也不会试图去刺杀任何人。那对我最没有好处。”伊恩逐渐找回自己的步调,含笑回应。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片刻失神,几乎立刻以发问掩饰过去:“但这种摆件只能防住简单的魔法,却无法挡住强行闯入的士兵吧?”
“你在为我的安全担心吗,小子?”苏珊娜愉快地轻笑起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当然想卖您和海克瑟莱一族一个人情。”
“我心领了,但是不需要。”
也许有赖伊恩刚才带来的消息,今晚苏珊娜似乎比往常要好相处,他便追问:“因为会有来自白鹰城的援军吗?”
苏珊娜抬眉,干脆地否定:“不。在必要的时候,我的孪生弟弟是个能狠心顾全大局的人。换而言之,对我和其他亲族来说,他有时可以变得非常冷酷。如今的状况下,我被王太后迫害致死是对海克瑟莱一族最有益的结局。因为那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科林西亚和王国决裂,不必碍手碍脚。但如果我挺过这一关,亚伦也不会吝啬援手。这点我和他都很清楚。毕竟我们是亲姐弟。”
伊恩摇头:“能说出这样的话,您也十分可怖。”
苏珊娜轻声重复:“可怖……吗?”她哂然,忽然走到伊恩面前,直视他的眼睛,戏弄似地缓慢眨动双眼,声调也刻意压低拉长,“会用这个词形容我的人,还真是不多。小子,我对你而言就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吗?”
伊恩呼吸乱了一拍。而后他连退三步,难得完全收敛起防备的笑面:“请您不要开这样的玩笑。现在也不是能开玩笑的时刻吧?”
苏珊娜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伊恩的反应,转而勾唇:“可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和人开玩笑打发时间了。我已经布下我所能布下的所有伏线,至于结局的纺锤是否会落到我祈愿的方向,我将这个决定交给斯库尔德。”
“没想到您竟然是斯库尔德的忠实信徒。”
“那么你呢?你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企图反抗命运安排的英雄角色。”
伊恩别开脸:“我哪种都不是。”
“和艾格尼丝一样。”
伊恩没说话。他感到被冒犯,罕见地露出了阴沉的神情,紧抿着唇拒绝应答。
苏珊娜见状嗤笑出声,却没有放过他,继续嘲弄地以言语进逼:“说到艾格尼丝,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这里,这也意味着对有人而言--比如理查,是趁机加害她的好机会。不过正如我此前所言,我不会再要求你暗中保护她。是去是留,由你决定。”
伊恩眯了眯眼睛,深翠泓光随之一转,却连波光都异常冷淡:“您完全不必这样煽动我。”
“伊恩·柯蒂斯,你的态度言行真令人费解,不知道该说是天真还是狡猾。你究竟想要从尼丝那里得到什么?如果你只想要报复她、折磨她,那么我告诉你,你只需要一走了之。”
伊恩面无表情,拒绝应答。
但苏珊娜自顾自说下去:“我已经告诉艾格尼丝你被艾奥教团袭击的事。只要你离开梅兹,再次跑到诸如圣地之类的地方去,那么对她来说,你就会永远是生死不明、虽然消失但一直存在的亡灵。但看起来你并不打算那么做。毕竟同样的事你十年前已经做过一次,却费尽心思再次出现在艾格尼丝面前。”
伊恩感到自己已然在节节败退:“陛下,您居然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试图分析的我意图才更教人费解。”
苏珊娜无言凝视他。
伊恩的背脊上窜过一阵寒意。在白鹰城时,他就觉得海克瑟莱一族许多人拥有的淡蓝色瞳仁有时十分恐怖。那颜色太淡,像冰、像水晶、也像无垢的雪后晴空,因而有种非人的冷酷,只会映出观者自身避不可及的倒影。
只需要再多一句简单的问话,伊恩就不得不直视内心的洞孔,与其中的答案面对面。
他情不自禁颤栗起来,在大难临头似的恐惧重压下,内心某处却反而松了一口气。
也许他等待某个人逼他低头、逼他看向皮肤背侧隐匿的鼓动、逼他坦率地撕下名为自尊的幕布已经很久。这一刻终于即将到来之时,他反而分外平静。
然而,苏珊娜在给出最后一击前停住,冷然道:“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伊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苏珊娜高傲地抬起下巴,再次流露出鄙夷的神气:“答案要自己去想。”
伊恩像突然被从高空抛回地面,屏息凝气地等了片刻,才无措地松弛下来。他感到头轻飘飘的,源头不知是托着他起飞的侥幸,还是将他内心的洞孔钻得更深的失落。
“那么,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他这么说着,不禁拢紧了斗篷前襟。
“这要取决于是什么样的问题。”
“如果您一直知道国王陛下对您的心意,甚至大致揣测出了内情,那么您为什么要佯装不知?”
苏珊娜微笑着将一缕金色卷发别到耳后,顺势略微垂头,神情再次变得柔和。她转而侧眸看向伊恩,带着一点几近怜爱的嘲讽:“那样的话,即便时机尚未成熟,他也会觉得自己不得不行动起来。所谓男人的自尊,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伊恩总觉得这话并不只在说奥古斯特。他只想立刻离开这里:“我受教了。那么……容我告辞。”
苏珊娜以微妙的神情欣赏着他的狼狈模样,淡淡说:“那么,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还能活着见面。”
伊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重重看守之下的王后住处的。
他在深夜的红堡中游荡了一阵,猛地被跟在身后的足音惊醒,骇然停步,而后发现那是自己的脚步声。
“呼……”伊恩往转角的阴影中一靠,顺着墙坐倒在地,单手撑住额角,试图调匀呼吸平复心绪。但堵在胸口的那团火只烧得更旺,他不由自主向内蜷缩,想要用身体压灭它,却反而更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
苏珊娜又诱导他了吗?
不,没有。在向苏珊娜禀报在小圣堂的见闻之前,他就已经心烦意乱。
然而奥古斯特的那番自白,还有苏珊娜那抹举重若轻的微笑确确实实地刺痛了伊恩。她对奥古斯特的心意早已知晓、却决意佯作不知,那是何等的决然和柔情!
是嫉妒,是妒忌,却也两者皆非。
伊恩不明白为何苏珊娜会对奥古斯特钟情。那样理所当然地俯视他人、来自雪之国的王后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伊恩并非无法理解奥古斯特,不如说,正因为他能够对奥古斯特的处境共情,才愈发恼火。为什么国王等同无能的隐忍竟可以被视作美谈?就因为他是国王,所以只要有苦衷,他就可以得到原谅还有更多?
这并不是看到了自己本可以拥有的美好事物而生出的丑恶感情。至少那样更纯粹。寄宿在他人掌心的星辰炫目得令人几欲落泪,但那不属于他,只会照出他足下的泥沼有多寂寥。与他无关的动人故事是传奇,遥远,触不可及。伊恩甚至无法妄想取而代之,哪怕是想象,他都无法将自己与传奇中的主人公摆在相同位置。那愿望比镜中的身影、溪水中的月光还要虚幻。
他还不至于看不明白,奥古斯特与苏珊娜拥有某样决定性的东西:
哪怕不交换只言片语,即便心意未通,他们依然对彼此绝对信任。
而揪住他胸口、令他方寸大乱的,是艾格尼丝对同一个俗套故事的反应。
伊恩起身,扶着墙面漫无目的地前行。他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割伤,从疼痛中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这场突如其来的情感暴风的源头。
公爵夫妇抵达红堡的时候,伊恩在场。他戴着那枚戒指,混在迎接的人群中。艾格尼丝从马车中钻出来。那一瞬间,伊恩几乎以为她看到他了。但她当然没有,她从他面前一无所觉地走过去。艾格尼丝身裹厚厚冬装的样子与记忆中的样貌重叠,但她又确实判若两人。数月不见,她消瘦不少,却不憔悴,打量新环境时,眼睛里含着在追索着什么的异样神采。
伊恩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艾格尼丝的最大改变在于她审视身周世界的神态。她以前总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眼里不仅有此刻,更有浮在此时此刻之上的层层回忆。那不论何时何地,都懒洋洋的抽离姿态是她的迷人之处。但现在,艾格尼丝不再凝望他人脸庞后的虚空,而是好好地审视面前的每个人。
这么一来,她的眼神便变得与亚伦十分相似。
伊恩不禁疑心存在于艾格尼丝记忆中的那部分自己,从她的身上永久地剥落了。
这个念头令他无法靠近艾格尼丝。他故意玩忽职守离开了。第二天,直到乔安口供的流言传开,他才再次开始远远地监视王后居所附近的动向。艾格尼丝一直陪伴在苏珊娜身侧。整日的戏剧性|事件结束之后,艾格尼丝被陌生女官们簇拥着前往新住处。那个时候,伊恩从后看到的背影,依旧笔挺。
小圣堂中并没有放置什么防御用的魔法阵,艾格尼丝身边也的确缺乏护卫,伊恩便正大光明地一路走到神坛边的廊柱下。他看着艾格尼丝独自在小圣堂的神坛前跪下,清楚捕捉到她脸上迷茫的挣扎之色。
他不记得艾格尼丝是个虔诚的信徒。能让她苦恼到神像前寻求答案,想必是在他无法窥探的墙壁之后,姐妹之间交流了什么摇撼艾格尼丝心神的话语。
当艾格尼丝抬头看神像,她的眼里再次起雾。
伊恩不得不别开视线。
而后,奥古斯特开始隔着屏风倾诉。伊恩便也在一旁倾听了国王的独白。奥古斯特有多卑怯,艾格尼丝便有多少理由可以拒绝他最后的请求。她固然不擅长拒绝,但随便推诿还是做得到的。可她竟然答应帮助他和苏珊娜,即便那未必会帮助她在与理查的拉锯中多获得一点益处。
除了她被听到的故事感动以外,伊恩想不到别的解释。
而这也意味着,即便艾格尼丝那样坚定地摆出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态度,她其实也对忠诚、信任、勇气和节制的爱心怀向往。而这恰恰是伊恩没能给她的。伊恩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他从她那里夺走了她本可能拥有的东西。比如菲利克斯。
而伊恩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自己还是艾格尼丝更加恼火一些:
为什么她还是说她无法爱菲利克斯,为什么她从不要求他剖白心迹,更从没有一次问过他是否爱她。
而如果她真的抛出这个问题,他又是否能够回答?
伊恩摇摇晃晃地站定,揉揉眼睛,迷蒙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到了一个最不该来的地方。
他站在无人踏足的深冬花园之中,枯叶落尽的清癯古木无言伫立,发黄的长草和灌木丛披上薄霜,在月光下幽幽泛着寒光。而在他一抬手就够得到的窗户后,是艾格尼丝今晚刚刚抵达的新落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