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数不胜数的问题,看着长姐走在一步前方的背影,艾格尼丝保持沉默。
这不单单出于对苏珊娜习惯性的敬畏:苏珊娜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女官和侍女,其中只有两人是来自白鹰城的熟面孔。其他人与其说是侍奉,更像是在监视王后。
眼下怎么看都不是适合提问的时机。
走廊徐缓上升,光线也逐渐变得明亮,苏珊娜已经带领艾格尼丝折入了红堡一侧的偏殿,她此前略显急促的步伐也略微放缓。艾格尼丝打量四周,判断自己已然身处王后的生活区。
“你的行李只送来了一部分,不过明天一定能整理完毕。”苏珊娜在一扇木门前驻足,手搭在黄铜锁上,下巴向更里侧走廊尽头的双开门一抬,“我就住在那里。不用拘束,和在家里一样就好。”
艾格尼丝垂眸要道谢,苏珊娜抢先一拍:
“别道谢,这都是家人该做的。来,看看你的房间。”
艾格尼丝抑制住叹息的冲动,随着苏珊娜走入客房之中,环顾四周,客气地微笑:“我很喜欢这里,谢谢你费心了,苏珊娜。”
苏珊娜关上房门,对艾格尼丝的态度谴责似地抬了抬眉毛,却没多置评,轻轻呼了口气:“那么事不宜迟,进入正题,你也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吧?”
艾格尼丝疑惑地盯着侍立在王后身后的一排人。
“不用在意她们,她们什么都听不见。”苏珊娜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头。
“难道……”
“对,我使用了魔法,”苏珊娜含着笑意的声音低下去,奇异的顿促宛如淬糖的咒语,“不过也就是诱导她们有时对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地步。做得再过火一些的话就要被鲁伯特发现了。”
苏珊娜收声不语,看向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明白长姐未说出的是哪句话:
--毕竟这就是我唯一称得上稍通的魔法。
苏珊娜·海克瑟莱的魔法天赋平平,却因为拥有无比美丽的外貌,弥补了天生的缺陷。她学习的是操纵言语的魔法,在对手为她的美貌所震慑的时刻,通过带有深意的语音、语调、节奏、措辞,可以影响甚至主导他人。
虽然听上去是几乎可怖的能力,但苏珊娜本人对自身的魔法能力评价甚低。艾格尼丝的记忆里,苏珊娜不止一次带着无可奈何的微笑纠正他人,自嘲任何优秀的君王政客都能用言辞煽动蛊惑人心,她所做的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艾格尼丝曾经憎恶过苏珊娜这样的态度。
即便是再普通的天赋,也胜过……
她深吸气,不容许自己被回忆中阴暗的潮涌卷进去,回头瞥了一眼希尔达:“亚伦现在怎么样了?”
苏珊娜闻言苦笑:“很可惜,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您也没有收到任何新消息?!”希尔达上前半步。
“说实话,消息封锁到这个地步,可能的事态除了戒严便是屠杀,我都不安起来了。所以希尔达卿,我需要你尽快启程,查明状况之后立刻与我联系。”
“是!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启程。”
“如果那样的话再好不过,你应该不需要向导,但马匹和食物我都已经让人准备好了。”苏珊娜说着转向艾格尼丝,安抚的微笑逐渐消失了,她肃然的神情令艾格尼丝情不自禁绷紧了脊背,“就两天前,从提洛尔的商队那里传来了令人在意的流言,母亲似乎病倒了。当然,这消息也无从核实。但我想……也许应该让你知道,毕竟她也是你的母亲。”
艾格尼丝能做的只有垂下视线。
被眼帘遮蔽一半的视野中,重叠地现出得知父亲死讯时的光景。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沉默地低垂着眼,理查说着“我为你感到遗憾,路德维希是位值得尊敬的高贵的人”,他吻了吻她的额角,体贴地留她独处,轻轻关上书房的房门。而那个时候,艾格尼丝惊骇地发现,她竟然哭不出来。并非父亲的死讯,而是这个发现将她从中劈开,从切口汩汩涌出的是自我嫌恶。
正因为艾格尼丝无法忘记,那背叛了双亲期待的糟糕的余味才至今没有消散。她也无法和其他人一样,任由过去所有的裂缝被名为时间的长河温和地洗刷填平。永远优雅从容的母亲掩面痛苦的侧影,父亲难看的微笑,来自双亲的小心翼翼的、温柔且充满好意的放逐,在温室中过夜时从屋顶缝隙中看见的寒冷的星空,还有自己自暴自弃的丑态……
“但母亲一定会没事的。”
艾格尼丝忽然意识到苏珊娜正抓着她的手臂,是那里传来的疼痛令她瞬间清醒。
“当然。”艾格尼丝答道。
苏珊娜脸上掠过露骨的不悦的神情。但在艾格尼丝琢磨出长姐为什么恼火之前,苏珊娜已经转过身:“希尔达卿,你应该想与尼丝道别吧?我去换个衣服。”
不止是王后和随侍的一列人偶似不言不语的侍从,简也离开了。
艾格尼丝在气氛变得更古怪之前开口:“谢谢你,希尔达。”
她在道别的时刻总分外束手束脚,抿唇和希尔达对视片刻之后,她再次喃喃:“谢谢。”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亚伦大人命令我保护您。但我没能……”
艾格尼丝摇头,希尔达却猛地缩短距离,双手拉住艾格尼丝的手,用力地摇晃了一下,而后仿佛觉得还不够,又补了两下。
“希尔达?”
“这几天我一直想说,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所以……我就直接说出口了,您不要生气。您最近一直很奇怪,就好像……看上去像是有一步步的计划,但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您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停住不动啊!哪怕您对自己会怎样无所谓,就算您记恨亚伦大人,但您仔细想想,您是怎么走到现在的?您想要让菲利克斯白白跑去圣地吗?您……就是为了这样才和那个家伙告别的吗?”
艾格尼丝僵住不动了。
“我很同情您,但我没法完全明白您的痛苦,因为……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哪个人是完全不痛苦的。但是痛苦肯定不是全部,否则女神薇儿丹蒂就不会一手拿着酒杯了。所以……请您偶尔也抬头看看四周,就--”希尔达因为词不达意,懊恼地咂舌,“总之,我还会回来的!”
艾格尼丝愣愣看着希尔达。红发少女的脸越涨越红,而后,艾格尼丝突然无声笑了。
“你……您笑什么啊!”
“谢谢你,希尔达。”
“都说了,我不需要您道谢--”
艾格尼丝从少女骑士布满茧子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在对方手背上按了按,非常快地缩回手:“之后叫我艾格尼丝就可以了。”
不等希尔达反应过来,艾格尼丝就快步转身走到运来的行李箱笼边,打开箱盖随手拿出一件斗篷在半空抖了抖。
“那么我走了,”希尔达停了停,像在事先无声地练习,“艾格尼丝。”
“嗯。”
开门又关门的轻响。
艾格尼丝将斗篷随手扔回箱子里,再一转身正好看见苏珊娜从对侧墙上的一扇小门后现身。
“你的这个小客厅和我的会客室连通。抱歉,不小心听到了一些。”苏珊娜身上搭着一件晨衣,懒洋洋地露出让人只能原谅的微笑。
艾格尼丝向她身后狭窄的门框里看:“这次王后的仪仗队不跟着你了?”
“偶尔她们也要休息一下。”顿了顿,苏珊娜将话题转回去,“你也交到了朋友啊,尼丝。”
“……”
苏珊娜再次放过艾格尼丝,转而向地上的箱子示意,同时扬声:“简,把尼丝像样的衣服都拿出来。”
“没必要那么隆重吧?反正王太后对我毫无好感,盛装出席只会更加惹人不快。”
“反正一样要被百般挑剔,那当然要打扮得无懈可击得被挑剔。”
艾格尼丝放弃和长姐在这方面争辩,看着简重新进门后开始为苏珊娜一个个打开箱子。
“今晚的宴会,国王会出席吗?”
苏珊娜的背影清晰可见地僵了片刻。而后,她没什么起伏地答道:“应该不会。”
窗外不知何时起开始飘着夹雪的雨,灰蒙蒙的夜色将下城的灯火几乎淹没。艾格尼丝从苏珊娜的言行中捕捉到了一丝怨恨的气味:
“国王去打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奥古斯特去打猎了,虽然冬天打不到为什么,但他一直这样。”
坐在上首的王太后凯瑟琳以埋怨的口气向理查再次解释,议政大臣们配合地会意轻笑。
对于今晚列席的人数而言,红堡的宴会厅大得有些过分。城中使用的依然是旧式巨型烛台,厅中光线昏暗,不止是斑驳的壁画和褪色织毯上的人脸晦暗不明,坐在长桌另一头的人也面貌模糊。
理查与大神官鲁伯特坐在离王太后最近的地方。苏珊娜的坐席在鲁伯特左手边。似乎是有意为之,艾格尼丝没有被安排在对侧的理查的身边的位置,而是坐在了王后左侧的再次席。
艾格尼丝身侧是红堡中德高望重的大学士,但这位老者似乎对宴会毫无兴趣,一直在喃喃自语地背诵冷僻的修辞演说段落。而除了最初的寒暄之外,其余宾客几乎当公爵夫人完全不存在。
兴许是旅途劳累,艾格尼丝比往常欠缺耐性,有几次差点打断大学士的絮语,替他把后文背下去。
苏珊娜显然对这样的气氛习以为常。不知是否是鲁伯特在座的原因,她没有使用言语调动他人的情绪。
“小王子呢?”另一边,理查轻声询问。
长桌上愉快的低声交谈立刻止歇。
做客的公爵再次问了个令人难堪的问题。
凯瑟琳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向苏珊娜看去:“这要问王后。”
“奥古斯特还小,很少参加这样要持续到深夜的宴会。但明天他肯定乐意来向您问好,理查大人。”
理查颔首,还算熟练地将话题转向别处。
艾格尼丝和苏珊娜对视一眼。王后只是一笑。那笑容中没有任何深意。
桌首的话题却又转向了国王奥古斯特。这次是王太后自己起头:“奥古斯特几乎不怎么参加这种活动,或者说,王后在场的活动,他好像都不怎么参加。”
这话辛辣得连大学士都停止了念诵。
苏珊娜却只是莞尔一笑。
在她说什么之前,厅门忽然被粗鲁地砰地推开。一个与王太后面貌肖似的男人快步走进来,突兀地停住,冷冷扫视在场主宾一周,自顾自往长桌尾端的高背椅子里一瘫,十足倦怠地问道:
“我累了,让我在这里吃点东西总没问题吧?”
所有人都默默无言地看了这个男人良久。
凯瑟琳和几位议政大臣的脸上现出羞耻和得意混杂的微妙神色。王太后抬起下巴,被这意外变故打乱的节奏回到正轨。她以溺爱的口气含笑说:
“当然没问题,我亲爱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丹青陈黄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