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IV.

伊恩与艾格尼丝从相识到共处的时间其实不满两年。

前半年原本就只有顺势而为的试探,严冬花房中的那个拥抱是转折点,诱发的改变却比荷尔施泰因的春天来得更迟缓。最开始,除了他们重新开始私下见面这件事以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仿佛两人只是将季节倒转,回到了原点。

就如伊恩那时所言,既然谁都不愿意改变,那么没有任何一方需要改变。

但独处的时候,两人间突然的寂静降临得越来越频繁。曾经舒适的长久的沉默也逐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只是无所事事地待在同一个地方,气氛便会变得怪异。艾格尼丝依然寡言,但她的无言不再是无话可说,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原本到了舌尖的话语咽下。伊恩每每察觉,却只主动开口说些无害的玩笑话。

他的谨慎令艾格尼丝安心。在等待他打破沉默的时候,她像提着一口气,走在架于河谷之上的独木桥,害怕下一刻便会落水。当他开始开玩笑,她便登上河岸,整个人松弛下来。伊恩并非没有想象过突然说些出格的话,将她惊得失去平衡,索性与他一同摔下桥去;但他还是缺乏最后一丝决断。

他不比她勇敢。

因此,要回忆伊恩为艾格尼丝主动做过什么事,竟然成了一道难题。

如果他真的稍微前进半步,艾格尼丝大概会一路退到最远。倘若他突然热心献殷勤,艾格尼丝很可能只会以猜疑的眼神良久打量他。除了维持现状以外,那时伊恩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也不敢去想还能做什么。

稍了解内情的人会惊异于他们一步便走到决定私奔的境地,也许伊恩就是这么毫无自觉地伫立原地,其实每次下落一点点,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无法以理性解释的深渊里。

但事后回想起来,多少还是能牵强附会,找出那么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他开始产生近乎占有欲的微妙情绪。

白鹰城中寄居的男孩们常常在漫长的冬夜里围着壁炉闲聊,自然而然地,话题常常会转到城主家的女儿们身上。没人会质疑苏珊娜的美貌,却也没人敢对她产生幻想--至少表面上如此,即便有也不会公开和玩伴们分享。奥莉薇亚跋扈带刺,对城中的少年向来不太客气,不乏有人对她意见颇大,扬言要让她出丑吃点苦头,又或者挖苦她长大后肯定没人敢娶。

伊恩对这类话题缺乏兴趣。不论是将苏珊娜奉为女神在世,还是因为自尊心受挫而对奥莉薇亚怀恨在心,这在伊恩看来都是一样无聊的愚行,只要做出倾听的样子融进背景便可。

不可思议地,鲜有人想到讨论艾格尼丝。

但路德维希大人的次女再不起眼,也并非完全不存在。

“说起来今天我抱着柴去厨房的时候,正好看见艾格尼丝走过去,只看背影,我差点以为是苏珊娜女士。”

伊恩没有加入对话,却不自觉开始凝神聆听。

“怎么可能!屋檐下的冰棱闪瞎你了?”

“都说了是差点以为嘛。可是你仔细想想,虽然比不上长姐,艾格尼丝也不赖啊,可惜总是低着头,好像躲着谁一样。”

众人开始起哄。

“啧啧啧,你努力继承家业,说不定真的能把她娶回家。”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原来伯纳德喜欢这--种--啊。”

就在伊恩身侧,自诩情史丰富的少年摆出权威的模样,摸着下巴煞有其事道:“别说,还真有希望,她那样文静的千金小姐最容易搞到手了。伯纳德,求我的话,我就给你支招。”

口哨和哄笑声更响了。

“嗯?伊恩,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你的斗篷点着火了。”伊恩一本正经地应答。

“啊啊啊啊真的!去你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在些微烧焦的臭味和烟雾中,众人哄堂大笑。等对话重启的时候,话题已经转向别处。

伊恩当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向后撑地伸懒腰的时候,将同伴的斗篷往火炉的方向拽了拽。那时受害者正说得眉飞色舞,自然一无所觉。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简单的答案:突然生出想要这么恶作剧的冲动,机会成熟,他立刻付诸实践。不管艾格尼丝是否被提及,他很可能都会那么做。

然而,艾格尼丝被同伴集体审视、议论、评估的时候,伊恩无法否认,一阵强烈的不快击中他。但这其中又夹有一丝恶毒的骄傲。可仔细一想,伊恩又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得意。即便想要炫耀,他也无法说出“艾格尼丝是我的”这样不计后果的蠢话。

艾格尼丝不是他的。

他也不需要她成为他的什么。

但他又确确实实地希望不要有别人注意到她。

这段小插曲也根本算不上为艾格尼丝做了什么。

伊恩扶着墙面,吃力而缓慢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从回忆里的那个冬天返回梅兹阴冷的傍晚。他停下喘息,背脊上窜过一尾寒意。他一个激灵,张着嘴怔住。

说到底,他为什么要寻找自己为艾格尼丝做过什么的证据?

他想要证明什么?

“被摆了一道。”他单手捂住脸,低低笑起来。不愧是亚伦的孪生姐姐,他不知不觉就被带乱了步调。可苏珊娜为什么要如此挑衅他,她想要诱导他得出什么答案?

--“伊恩·柯蒂斯,你为什么在这里?”

王后尖锐的提问再次在耳畔回荡。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还是知道却对答案视而不见?

如果对一个答案不满意,那么就制造另一个。反正他向来擅长在事后寻找合情合理的借口。

就和那时一样。

荷尔施泰因的夏天与南国相比太过短暂,但夏季晴朗而凉爽的每一天都无愧于黄金时节的美名。白鹰城后的森林在一夜间改头换面,野花从树根间、在水塘边、从每个不可思议的角落现身,将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生命力用在抽芽吐蕊上,毫无保留地盛放。

在这样可贵而短暂的午后,伊恩与艾格尼丝不止一次在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据点消磨时间。那里原本是伊恩散步途中偶然的发现,但自从带着艾格尼丝一起到过那里,他总会恍惚觉得,她才是那里的主人、而他只是被邀请的客人。

穿过茂密得几乎没有日光的树林,绕过静谧得可怖的林中幽潭,视野豁然开朗,古树环绕着一块青草丰沛的小小空地。两人无所事事地在青草上躺着,任由夏日悠长的午后逐渐流逝。

午后的微风穿过细草和巨木的队列,沾染上清幽的异香。

“真好闻。”

“嗯。”

伊恩侧首,艾格尼丝闭着眼,午后的阳光慷慨又温和,她松松在颊侧垂落的金发亮得刺目。

心里像被野草挠了一记,伊恩突兀地别开视线,而后转回去,笑吟吟地问:“你睡着了?”

艾格尼丝阖目答道:“嗯,睡着了。”

伊恩向她挪近了一点,支着手肘凝视她,半真半假地说:“既然如此,我当然要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偷偷亲你一下。”

艾格尼丝睫毛颤动了一下,她最后还是没睁眼。林中的暖风似乎让她比在城中时更放松:“你不敢的。”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这么说着,他真的俯就下去。

她立刻睁眼,与他对视片刻,腾地一下,脸彻底红透。即便如此,她依旧故作镇定,只有目光无措地闪烁游移。

伊恩原本只是坏心眼地开个玩笑。要怪就怪艾格尼丝露出这种表情,他更加想捉弄她到底。

“要逃的话,就在我数到三之前。一,二--”他拖长了尾音,等着艾格尼丝坐起来落荒而逃。

但她没有。

他怔了一下。

他们之间的天秤便往艾格尼丝那侧倾斜。这次换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窘迫。

是好胜心,是想要让艾格尼丝惊慌失措,是她因为得意发亮的眼睛撩拨,是掠夺的本能,又不是以上任何一种用以辩解的理由。伊恩凑过去,唇贴住唇。

随后,他才宣告倒计时告罄:“三。”

伊恩感觉得到,艾格尼丝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甚至没有顺着他故意留出的退路指责他不等到三。

以想要抓住流沙的架势,伊恩再次行动,仔细摹了一遍她双唇的轮廓,加深这个吻的印象。而后他才怀着赴死似的古怪心境,略微后撤,留出足够的距离以便端详艾格尼丝的神情。

但在那之前,脚步声与人声逐渐靠近。

“哎呀,刚刚那片浆果丛真不错。”

“可是浆果不值钱呐,今天才打到一对兔崽子,真想捉头鹿。”

“你个小混账酒喝多了,说话那么大声,鹿早就躲得远远的。”

是趁着夏季进入树林深处的猎人,顺道采摘蘑菇和野果。

“别动。”伊恩附耳低语,缓慢地将艾格尼丝揽进怀里,他背脊朝外。

如果贸然走动,被误认为猎物就糟了。当然,以这种姿态被外人撞见也好不到哪里去。

随风轻轻摇曳的长草是他们唯一的屏障。

“我累了,能不能在这休息一会儿啊。”

步行的一老一少两名猎人从边沿穿过林中的草地,被这优美的栖息之地吸引驻足。

伊恩有一瞬竟然害怕猎人会听到他们此起彼伏的、几乎称得上喧闹的心跳声。

“想什么呢,给我走。”

“呜……别踢我!”

等远去的脚步声彻底被林涛的细语淹没,伊恩才松了一口长气。

但心跳依旧快得烦人。

随即,刚才无暇顾及的感官浪涛当头拍下。

与冬日厚厚的斗篷不同,夏装真比任何考验都要严酷。艾格尼丝看起来纤细又冰冷,在怀里却柔软且温暖,甚至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气。他知道自己该立刻松手,却舍不得。

“你……”艾格尼丝缩起肩膀。

伊恩颤抖了一下,后撤些许平复呼吸。

闪躲着彼此的视线,两个人良久都没出声。

沉默令人心悸,伊恩索性再次换上调笑的面具:“姑且让我确认一下,这该不会是你第一次和男性接吻吧?”

艾格尼丝没答话,只瞪他一眼,颊上残红漫到眼下。

伊恩不觉加深笑意:“这可怎么办,路德维希大人或者亚伦要是知道了今天我都干了什么,我可能死一次都不足惜。”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艾格尼丝又在奇怪的地方要强起来,“反正我和你之间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嗯,既然这样--再多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伊恩再次怀着被推开的期待去找艾格尼丝的嘴唇。

但她没有推开他。

温煦熏风将思绪吹得失去形状,融化为树叶间楼下的斑驳阳光。

不论多少年过去,伊恩都一直记得艾格尼丝那时的模样。她与他面对面,翠绿的细草和淡紫的野花在他们之间织起一道摇曳的帘幕,淡淡的微笑从她的眼睛里退却,露出清醒而悲哀的底色。

那一瞬间,伊恩胸口被陌生的潮涌翻弄。他不该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竟然感到歉疚。

“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摞下带刺的话语,艾格尼丝突然搭住他的肩膀,生涩又主动地吻他。

所有的考量都彻底被这小心翼翼的吻摧毁。

她总在出乎意料的时候拉住他,实际却在等他主动抽手当恶人。他反而一次次地被这自相矛盾的小动作绊住。

哪怕只有片刻也好,如果艾格尼丝能真诚地、不留退路地希望他留下,他也许就能狠下心背叛她。

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为什么从圣地归来?

这个答案不会改变:为了向艾格尼丝复仇。

只有在毫无意义的复仇得手后,他怪物般庞大的自尊心才能让道,允许他与被自我欺骗常年掩埋的、更软弱的另一个自己坦诚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