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问题吧?”
“是,与白鹰城的版本原文大致相同、却在注脚上有出入,确然是布鲁格斯原有的抄本无误。您的记忆力真是惊人,”来自神殿图书馆的神官颔首小心地将文稿卷起,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另一册的手抄本,含蓄地补充道,“请向亚伦大人转告,如果奥莉薇亚大人需要什么白鹰城找不到的书籍,请尽管和神殿联络……”
艾格尼丝微笑:“我会转告的。”
“那么,艾格尼丝女士,之后我还会再来的,今天就容我先告辞了。”
“您准备什么时候来取另一册的书稿?”
神官宽和地笑起来,态度有几分孩子气的羞涩:“神殿会先履行约定,所以理查大人那边您不用担心,至于另一册书嘛……您不需要勉强自己,慢慢来就好,毕竟我们重新抄录、制作手头这本书稿也需要时间。”
“多谢。那么我送您出城。”
艾格尼丝送走神官后缓缓穿过中庭,舒了口气。
没想到和神殿的交涉进行得出奇顺利。刚才那位管理神殿藏书的神官对政事缺乏兴趣,却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甚至有意通融,给了艾格尼丝拖延递交第二本手稿、催促理查履行承诺交还庄园管理权的时间。
“艾格尼丝女士!”
艾格尼丝循声看去,原来是希尔达。红发骑士等在布鲁格斯堡大门前的廊柱旁,不知是否是初冬的北风作祟,她的脸颊有些苍白。
“怎么了?”
希尔达的神情明显有异,她罕见地犹豫了片刻,垂头说:“我先送您回房。”
艾格尼丝颔首,一边登上二层的阶梯,一边简略交代了刚才神官通情达理的态度。
“那太好了。”虽然这么应答,希尔达整个人依旧紧绷,似乎根本没把艾格尼丝的话听进去。
艾格尼丝便不再出言试探,沉默地与希尔达一同回到她现在日常当做书房使用的客房。希尔达比平时还要小心谨慎,用法术确认了数次没有人偷听之后,才深深吸气。
“亚伦那里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当艾格尼丝提到亚伦的名字时,希尔达像是被刺痛似地连续快速眨动眼睫。
但希尔达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拘谨地低语:“能借您的笔一用吗?”
“当然。”艾格尼丝被希尔达反常的举止感染,也惴惴不安起来。
会让希尔达谨慎到不得不诉诸纸笔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希尔达在书桌上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提笔蘸墨,在一小片用过的羊皮纸背面缓慢地书写起来。她握笔的姿势虽然标准,却因为过度用力显得笨拙生疏。这也难怪,毕竟艾格尼丝一时兴起,在默写书中段落的间隙教希尔达读写也就是这半个月以来的事。
希尔达停笔,回头看向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走到她身侧,往纸片上看去:
--有人袭击亚伦,伤得很重。
房中片刻沉寂。
艾格尼丝先摆脱了惊人消息施加的魔法,指向欠缺主语的后半句,以眼神征询:重伤的是谁?
不需要出声或落笔,希尔达的脸色已经给出唯一可能的答案。
艾格尼丝一瞬间不知道是自己明知故问更可笑,还是答案更荒谬。亚伦?那个亚伦?亚伦竟然会遇刺?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艾格尼丝竟然立刻接受了这个事实,拿起另一支羽毛笔写道:
--他现在怎么样?
希尔达以摇头的架势别开脸,低沉道:“我不知道……”
--我母亲还好吗?
“不清楚……”
“那么,”艾格尼丝指向希尔达写下的“有人”,低低问:“这是谁?”
“向我传信的是奥莉薇亚大人,她不愿意多谈。”
艾格尼丝将这张羊皮纸投进房中的壁炉,盯着火焰出声:“就在不久之前,境内的蓝血派都已经重新向白鹰城宣誓效忠。为此理查还紧张万分地来探过我的口风,唯恐亚伦下一步就是对科林西亚出兵。虽然不能排除他们的蓝血派的嫌疑……但他一向行事周密,我认为这次更可能是族内人下的手,或是不满的族内人和蓝血派联手生事。”
希尔达半晌都只愣愣盯着艾格尼丝,好像没明白她为何能如此镇定地立刻开始分析状况。
艾格尼丝心头涌上一丝古怪的罪恶感。
“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说着,她略带歉疚地苦笑起来。
“啊,”希尔达这一次立刻跟上了艾格尼丝的思路,眼睛顿时亮了,“自导自演?”
“借此引出暗中反对他的人,让敌人先一步行动起来……的确像是他会做的事。”艾格尼丝按了按希尔达的手臂,“如果是这样的话,消息很快会传开,我们先等一等。”
三天过去,十天过去,没有任何关于亚伦的消息从白鹰城走漏。
“因为城内气氛太紧张,奥莉薇亚大人暂时不会向我传递新的消息了,”希尔达焦躁地将系住红发的皮绳解开,一边重新将头发高高束起,一边继续说道,“她还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我能回白鹰城一趟。”
语毕,希尔达偷眼打量艾格尼丝的神色。
艾格尼丝从手中的卷轴上抬眼:“你想去吗?”
希尔达一噎。
“抱歉,就当我在开玩笑吧。要合情合理、不令人生疑地让你离开我身边并不简单,奥莉薇亚这是在故意为难我……”艾格尼丝苦笑,“但我会想办法的。所以重要的是你怎么想,希尔达。”
希尔达唇线紧抿,脸色因为窘迫微微发红,攥紧双拳在原地走了两步,下定决心,坦坦荡荡看向艾格尼丝:“保护您是亚伦大人交给我的任务,所以我不能放下您孤身留在这里,谁知道理查那家伙会不会趁机动坏脑筋。”
艾格尼丝讶然无言,撑着头揉了揉眉心:“你这么说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希尔达怔然“啊?”了一声,艾格尼丝的态度也显然令她意外。
“如果那边真的有不测,我也不能再留在这里,所以……我打算接受特蕾莎提出过的那个方案。”
“也就是说……?”希尔达摸不着头脑。
“我和理查有必要接受王后的邀请,到梅兹去住一阵。你可以直接从梅兹启程去提洛尔或是别的港口,然后坐船北上。”
希尔达略微动摇,迟疑道:“但是您怎么办?”
艾格尼丝看向窗外,态度忽然古怪起来:“保障我安全这点事,王后不至于做不到。”
希尔达眯了眯眼睛,没有揪住艾格尼丝这一刻的别扭态度追问:“但理查真的会接受邀请?现在已经是深冬,即便是往南的大路也很难走,如果不是什么要事,他肯定不愿意。”
艾格尼丝回眸微笑,轻松的口气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有意嘲弄:“这就看我亲爱的长姐有多大的能耐了。”
而在她身后的窗外,科林西亚今冬的第一场雪悄然纷扬飘洒而下。
雪花在落地的瞬间就融化了。
梅兹王国今年的冬天分外潮湿,数日连续降下夹雪的细雨,庭院地面没有积雪,却总在早晨新结一层浑浊的冰。因为鲜有人至,冰面来不及被人踏破便再添一层,伊恩每天看着冰层逐渐累积,总会情不自禁臆想自己打开窗户,扔下个什么重物,把这面冰冷的钝镜打碎。
但他现在连长时间站立行走都勉强,更不用说投掷重物了。
眼下明明是午后,太阳却依旧为云层所遮蔽,伊恩已经看腻的景色便显得加倍阴沉:
长久疏于打理的花园杂草丛生,掩盖了原本以石块铺出的路径。枯死的花树、灰白的野草与常青树静静对峙,只在有风路过时不安地颤抖。而最常光顾这里的客人是成群聒噪的渡鸦。只不过连日雨雪,连这些漆黑鸟儿的身影都消失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伊恩没有回头。
人影停在窗户上,没有和往常来确认他还活着的人一样迅速离开。
伊恩依旧盯着窗外的枯枝,故意无视来客。
但今天的来客似乎比往常要多数倍。
“听说你醒来之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医官都担心你是不是疯了或是失声了。”带着柔和笑意的悦耳女声响起。
伊恩侧头看去,表情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沉默。
“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黑发小子?”
伊恩尝试了数次,才终于发出了声音:“苏……珊娜女士。”
“现在你应当称呼我为陛下。”
伊恩感到疲倦似地垂眸:“陛下。”
梅兹王国的王后、同时也是海克瑟莱一族的长女,以惊人美貌闻名诸国的苏珊娜似乎被伊恩不情不愿乖顺的姿态取悦,不禁露出微笑。但她显然已经习惯了他人对她的服从,不以为意地直接开始吩咐:“你昏迷了一个月。不过你醒得还算及时,虽然你还没痊愈,但我有需要你出力的事。”
伊恩没什么起伏地应答:“您救了我一命,请随意吩咐。”
他操纵言辞的能力缓缓复苏,只不过唇舌似乎还跟不上节奏,咬字和腔调总在奇怪的地方落拍,自己听上去都感到不舒服。转念一想,他继续用这种令人不适的古怪腔调开口:“不过亚伦大人想要的消息,我应该已经在清醒之后第一时间全说出来了。”
“所以这次与亚伦无关,是我命令你效力。”
伊恩终于抬眸看了王后一眼,挤出嘲弄的微笑:“敬候吩咐。”
他的态度令苏珊娜略微不快。
“如果不是亚伦给我传信,哪怕知道你在那种地方,我也应该也不会救你。”苏珊娜即便口吐冷酷字句,也温柔可亲,而她身后的一整排侍女都像是根本听不见两人之间的对话,只低眉垂目地侍立,乍一看有些骇人。
伊恩并未退缩:“感谢您告诉我这一点。”
苏珊娜盯着他看了须臾,单刀直入:“我亲爱的妹妹很快要造访梅兹了。”
“您的妹妹……?是奥莉薇亚女士?”
“不,是另外那个妹妹。”
伊恩突然咳嗽起来。
苏珊娜好整以暇地等他咳嗽完了,才继续说:“而你眼下名义上下落不明。神殿的一部分人、还有理查手下的人都还在寻找你,但你的死讯可能已经传开了。也就是说,艾格尼丝很可能认为你已经死了。”
伊恩防备地微笑:“这对她而言也许是件好事。”
“我也这么认为,”苏珊娜毫无顾虑地应道,“理查和艾格尼丝的离婚官司现在处于紧要关头。还有一些别的状况。我和亚伦都认为不应当让你们有碰面的机会。那么我是否可以要求你保证,在艾格尼丝逗留梅兹期间,你不会试图与她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口一个大西瓜、岚子、鹿嫤遐和36431323的地雷!
存稿是什么……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