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有片刻,也许足足有夜晚向黎明走一步那么久。艾格尼丝抽了口气,犹如终于从闭塞的水下浮起,重新获得呼吸的自由。
一齐复苏的还有感官。
伊恩的心跳、体温、气息包裹住艾格尼丝。几乎要将她也一起融化的暖流冲刷着她封闭的五感,此前没注意到的细节齐齐涌进身体,而后才抵达脑海。
他的怀抱左半边更用力。
因为他的右手无法随心所欲地使劲。
“艾格尼丝?”察觉到艾格尼丝猛然变得僵硬,伊恩略微松开她。
她没有答话,摸索着寻找到他的右手。
伊恩任由她将袖子推上去。艾格尼丝停顿了许久,才轻轻以指尖扫过他的前臂。她只远远地看过一次那可怖的伤口,而在这只有幽暗天光的夜色之中,她第一次以触觉确认了她十年前的决定在伊恩身上留下的后果。
微微凸起的疤痕比艾格尼丝想象得还要粗。她只碰了一下就缩手。
“在加护下,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最多有点痒。”伊恩的口气非常放松,肢体却泄露了紧绷的心绪。
艾格尼丝并没有被他那隐含的戒备冒犯。
不如说,这才是理所当然。她甚至对伊恩的宽容感到惊讶。
“不再摸一下?”几乎是调侃地,他再次发出邀请。
于是,她的指腹顺着创口开辟的道路往前走,抵达腕骨,往旁侧折过去。
那时,亚伦的剑是否遵循着同样的轨迹切开了伊恩的肌肤?
伊恩猛地捉住了她往手腕内侧挪动的手,停顿了一拍,而后把她的手拉到他胸口。他以前就很喜欢这么做,每每以此证明并非只有艾格尼丝感到羞赧。而此刻,透过织物,传达到她的掌心、而后再抵达她的心脏的跳动依旧有力,速度也许比平日稍快了一些,却不会令她慌张。
因此,艾格尼丝得以将问句倾吐出来:“这十年……你看到、感觉到这个伤口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伊恩的答案出人意表。
他沉默片刻,重新组织词句,谨慎而轻缓地说道:“我不知道应该怨恨它还是感激它,很多时候……尤其在我感觉直到我在圣地的沙尘和硝烟里丧命为止,一辈子就会那样凑合地过下去,在那种时候,它是唯一的证明,证明你……还有我此前的人生真的存在过,眼前的一切不是全部。”
艾格尼丝轻轻触自己碰覆着纱布的脸颊,没有正面应答:“这么说起来……我还没有为此向你道歉。”
“事到如今,也不需要了。”
尴尬的一瞬的寂静。
伊恩补救似地快速说:“如果那样能让你好受一些……我不会阻止你那么做。”
但他不承诺会接受她的道歉。
这也是理所当然。
艾格尼丝抬头,盘桓心头的疑问几乎脱口而出:
为什么今天要给她破格的容让和温柔?
因为怜悯?还是……?
艾格尼丝将问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不管伊恩准备的会是哪一种答案,她都没有准备好接受。她又一次地、再一次地、一如既往地在通向解答的门前止步,转身仓皇逃走了。
庞大得令她都感到愕然的自我嫌恶瞬间将她一口吞下。不好的念头串起另一个。
理查那充血的眼睛逼过来,她想要尖叫。
“艾格尼丝!”伊恩将披着理查皮囊的幽灵驱散。
“我……”她挤出一丝微笑,即便不管是伊恩还是她都看不清这难看的笑容,“就像你带着手上的伤口一样,从今以后,都要带着理查施加给我的伤口。也许这就是报应。但我……”
这么说着,她又想要蜷缩起来。
不等伊恩作答,艾格尼丝继续自虐地低笑着说下去:“即便说是伤口,其实也就是无关紧要的、很快会愈合的擦伤和淤青。真奇怪啊,明明其实理查什么都没来得及对我做,希尔达就已经闯进来救我。但我却像是感觉真的已经被他……被他侵犯了一样。”
伊恩没有答话。她能想象他绷得紧紧的唇线。
“为什么我没能反抗?为什么那时候……我根本动弹不得?”艾格尼丝抬头试图将眼泪逼回去,但滚烫的水滴还是另寻途经从眼角淌下。话语的匣子被泪水打开了,轻轻颤抖却连贯的词句倾泻而出,她早就知道答案,而且从头到尾想得非常清楚:
“我非常憎恶无能为力的自己。理查让我深切地意识到,我无法真正地反抗他……即便我再不愿意,他也可以把我当做一件属于他的东西一样扔出去。我恨在他面前只能这样的自己。”
她再次笑起来:“这就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致命伤。”
“艾格尼--”
她以手指阻住他的反驳,低哑的语声前所未有地坦诚:
“伊恩,我感觉……我已经被彻底地摧毁了。”
艾格尼丝喉头被话语中的火焰灼烧。她猛地感到筋疲力尽。她似乎只是提着一口气才撑到现在,假装她那本就满是矛盾和空洞的内在并没有支离破碎。而现在……自我怀疑的声音在她耳旁絮絮低语,满怀轻鄙:她为什么要对伊恩说这些?她是否还怀着卑鄙的希望,想要借此求救?而且偏偏是向他?……
“艾格尼丝,你听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一震。
伊恩强硬地将她的脸抬起来,与她跨过茫茫的夜色四目相对。
“你没有被摧毁。理查没有摧毁你,也不可能做得到。”他在暗夜中熠熠生辉的眼睛微微一转,应当是哂然一笑。而后他凑得更近,几乎与她额角相抵,吐出的每个词都随着吐息叩向她的门扉:
“艾格尼丝,只有我可以摧毁你。”
伊恩停顿片刻,让话语渗进她张开的缝隙,而后以谈论事实的镇定口吻补充说:
“而且我终有一天会做到,我承诺。”
艾格尼丝睁大了眼睛,双唇微启,却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
“但我还没有,不是现在,不是今天,”他轻柔地隔着纱布触碰她的脸颊,“所以,你没有毁坏,你还很完好。”
“但还是会痛,”艾格尼丝忍住泪意,以手掌贴住伊恩搭在颊侧的手,微微用力,因为骤然增强的热辣辣的刺痛喘了口气,“他给我留下的疼痛还在。”
伊恩难得一时语塞。
如果疼痛无法避免,那么至少,至少……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艾格尼丝脑海中现形。
想要回到刚才那漫长又短暂的、几乎要彼此吞噬消融的姿态里去。想要被渴求,想要感受自己是被需要的。那是从自身逃避唯一切实有效的方法。
她闭上眼,就像是迈出踏向深渊的那一步的蒙眼的愚者。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如果你给我的疼痛能盖过它的话……”
她清晰地听到伊恩的呼吸错了一拍。
他没有回答。
艾格尼丝的身体冷却下来。懊悔与同等分量的嫌恶将她平均地割裂,她感到自己又义无反顾地往确然无疑的绝路上走,而且直到尽头绝不回首。
既然这样,就让伊恩彻底地看轻她。
艾格尼丝将冰凉的嘴唇贴上去,伊恩像是被她冻住了。她松开他的手,转而触碰他的肩头,而后滑到心脏的位置以指尖画了个圈。
没有反应。
她后撤,轻轻叹息着编织出离奇的词句,以蛊惑似的口气将伊恩往更远的地方推:“换个说法就是我在利用你。只要能让我忘记他给我带来过疼痛,让我感觉自己真的还是完好的,谁都可以。”
“真的谁都可以?”伊恩忽然出声。
艾格尼丝张了张口。不知为什么,肯定的答案难以启齿。
他顺势压过来,贴在她的耳畔,充满恶意地追问:“比如菲利克斯?”
这个名字被吐出的瞬间,艾格尼丝竟然有种围着无形的庞然大物打转许久,终于有人揭开幕布的快慰。但就像撕开创口的痂,快|感后是刺痛。
伊恩不给她思考的余地,重复:“他也可以?”
“不是的--”
瞬息之间,伊恩恢复了艾格尼丝熟悉的、与她重逢之后常有的咄咄逼人的尖利姿态:“虽然你可能会否认,但你与理查那样彻底地决裂的原因之一在他身上,不是吗?那样的话,你为他受的伤由他帮你舔舐愈合。最合适的人选当然只有他!不是谁都可以,而是因为只能是他,但不得不寻找他的替代。所以谁都可以,比如我。”
“伊恩!”
“我说错了吗?”他深呼吸,抑制住嗓音的颤抖,“如果我错了,那就告诉我啊!”
但他并没有真的期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仿佛他早已全部知晓。
刚才安慰艾格尼丝、支撑她的那个伊恩的镇定外壳逐渐剥落,露出狂乱的底色。他揪住衣襟,仿佛想要抓住他那颗过于乖张的心脏,他语速极快,漏出几近绝望的意味:
“我也在。巡逻途中我听到喧哗所以我过来查看情况,然后我看到了……我拔剑了,如果没有一瞬的犹豫,我一定已经杀了他。我知道我做得到。不管其他人会怎样,如果我真的杀了他,我一定会死。理智救了我,但我真的得救了吗?我不知道。也许他就那么死了更好。盛怒之中他也许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注意到了但不在乎。我--而我没有随着希尔达冲进卧室。我没有那么做的立场。你看,前一刻我差点对我效忠的主君拔剑相向,下一刻我又在顾虑这种事。”
他单手捂住脸低笑起来:“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弃你不顾?为什么非得由我修补他造成的创口?可我看不下去……我因为你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那些本该埋藏在心底的念头尽数倾泻而出。
如果不那么一口气说出来,兴许本人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吞下了那么多的自相矛盾和疑惑,居然能够面带微笑地走到现在。
“同样活成你的亡灵,哪怕用上十年,我也只能让你的时间静止,把你困住。而他却有那么大的能耐,短短数月里就能够让你做遍你曾经绝不会做的所有事。我感到的这种感情是嫉妒吗?我在妒忌他吗?我明明那么恨你,你因为他落到这种境地,这应该正如我所愿。”
“可为什么?”他的指尖颤抖着蜷起,钳住艾格尼丝的双肩,“我既想要你粉身碎骨,却又想要你完好无缺。不论我是否在你身边,无论我选择哪种,总有一部分的我会无法接受。我没法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要被摧毁的人是我,被你,艾格尼丝。”
“给我一个诚实的答案,艾格尼丝,”伊恩轻声说,“反正我快要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夜白的地雷,还有KYotodo的手榴弹!
上周码字进度为0,加上评论区改造极大削减了我写文的乐趣,决定改为每周日中午12点存稿箱更新,本周日也有更新。
这样可以保证至少不长时间断更,希望这几周可以在被生活按头在地上摩擦的间隙存点稿,在评论区恢复之后恢复随榜更新。全文还有十万出头,目标年内完结。没法保持日更是我能力有限,都读博了还想非全文存稿写小说也是我太天真了QwQ希望各位海涵。当然把这篇文放置等完结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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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兼数职的名导演终于被自己搞疯魔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