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有没有身为公爵夫人的自知之明?这样的话……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会沦为笑柄!所有人的笑柄!”理查盛怒之下,将壁炉上的摆件一气扫落。
器物应声碎裂,艾格尼丝只是肩头一跳,没有后退。她的笑容冷酷又悲悯:“事到如今,那种虚假的体面不管有无对我都没有区别。如果他人要笑,那就让他们去笑。”
“亚伦也不可能认可你的!”
“我已经和你说过,理查,我为自己而行动。这和亚伦的意志无关。”
理查单手握拳撑住墙面,眼神和语声都附着几近歇斯底里的冷刺:“为了你自己?哈!我明白了,我当然明白了,你在记恨我赶走了你的小情人!”
艾格尼丝像当头吃下一记重拳,慢了半拍才冷然低语:“这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理查捉住她片刻的迟钝,得意地抬起下巴冷笑,而后攥紧了拳头:“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为了你才杀了莱昂。”
艾格尼丝没有答话,只是无言地盯着他。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退缩的竟然是理查,“你这……”
“你应当为你促成的判决结果感到羞愧。”
理查像被谁狠狠踩住脚趾,几乎要跳起来:“我?!”
“你是否敢发誓,你与神殿共同下达的判决之中没有掺杂私情?多仁慈的判决啊,”艾格尼丝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仁慈”这词带来的苦味咽了下去,“你比我更清楚他原本该受怎样的惩罚。”
“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已经足够仁慈!你以为我想要放走杀死我唯一孩子的凶手?!”
“即便那个孩子想要杀死你取而代之?”
理查嘶声低喝:“闭嘴!”
“当你理亏的时候,就开始让我闭嘴,”艾格尼丝向后仰头,从眼睫下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瞥,“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莱昂在书房?为什么会被凳子绊倒?”
理查张了张口,赤红着脸片刻没说话。
艾格尼丝垂睫,以古怪的语气轻声说:“所有人都小瞧莱昂了。他早就发现了密室,也查出了那间卧室的女主人是谁。不仅如此……”
她抬眸看向理查。
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是谁?
艾格尼丝所认识的理查·拉缪已经不复存在。
心头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凋落了。如果是亚伦,一定会点到为止,保留一张手牌到最后。但艾格尼丝感到自己做不到。她已经不想再与理查之间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必须将一切都说出来。
“他还警告过我,要小心身边的人。”
那是艾格尼丝与莱昂仅此一次的密谈最后,几乎因为理查突然的到来而漏过的低语。
理查面色微变。
“即便不谈你与乔安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将她从身边赶走,”艾格尼丝停顿一下,积蓄将致命的后半句吐出的勇气,她甚至还微笑了一下,“谁都不想留一个想杀死女主人的侍女在身边吧?”
理查闻言没有愤然咒骂,但艾格尼丝知道这番话的分量比刚才他们争吵最激烈时的任何一句都要重。
但这还不够。
仅仅亮出底牌、宣告她知晓理查默许乔安对自己下手还不足够。
一直默然旁观的希尔达有所预感,向前一步:“艾格尼丝女士!”
但已经迟了。
“你问我有没有身为公爵夫人的自知之明,为什么不害怕沦为笑柄……”她低声复述理查的怒骂,堂堂正正地看进理查的眼睛深处,神情凛然,“在圣坛前宣誓保护我、对我忠诚的丈夫不仅有别的女人,还对我心存杀意……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笑话?我为什么还要顾及他的体面?”
艾格尼丝堪称温柔地低语:“理查,你不仅仅虚荣……谁不虚荣呢?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卑鄙。我为你感到羞耻。”
下一刻,理查的身影在她视野中晃了一下,骤然放大。
艾格尼丝本能地向侧闪。
热流在颊侧轰地炸开。
猝地闷头盖下的痛意,眼前发黑。
感官在暴走,思绪却变得迟钝。
艾格尼丝花了许久才意识到,她撞在了卧室的门框上。
她是怎么到了几步外的地上的?
来不及得出答案,艾格尼丝就被拽起来扔进门后。
这一次她撞上床柱,再次跌坐在地。
阖上的卧室门砰地与冲来的希尔达相撞。
大约是幻觉,艾格尼丝竟然恍惚在门关死前瞥见了一柄出鞘的细剑。
理查用力拴上门,再加一道锁锁死,罔顾在撞击下晃动不止的木门和咒骂声,向艾格尼丝走过来。
非常奇怪地,艾格尼丝知道自己应该起身闪躲,但是她却动弹不得。
她的意识就像遥远水面上传来的呼喊,模糊,扭曲,无力。
并非是疼痛支配了她的身体。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她在这方面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以至于在骤然降临的暴力面前,她只是单纯地忘了应该怎么反应。
理查俯视她,嘴唇开合,但是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好想逃。好想消失。想要这个人消失。
但是理查已经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来,甩开包袱一般将她扔进床褥。
不需要理查再说什么,不用艾格尼丝听见他说什么,甚至没有必要等理查开始行动。她就瞬间完全地明白。她以言语彻底地羞辱了他,他要让她切身地体会同等甚至更多的耻辱,哪怕折断她摧毁她也要将她按回公爵所有物的箱笼里。
而且是以完全合法的方式,以婚姻义务的名义。
好想死。立刻,马上,现在。在理查在她人生上刻下无法磨灭的伤痕之前。
轰地一声巨响,艾格尼丝重获听觉。皮肤表面的每个洞孔仿佛也随之炸开。她一瞬恍惚以为神明回应了她的呼唤,降下雷击让整座布鲁格斯堡都坍塌下来。
“艾格尼丝!”
理查忽然被挪开了。艾格尼丝看见了被劈开的门板。
“列文斯顿?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现在就离开这里!”
“我只是在好好管教不听话的妻子,你没有权利置喙!”
“艾格尼丝女士有危险,保护她是我在这唯一的义务。”
“你--!”
“你现在就离开这里,否则我就真的要拔剑了。”
“夫人!夫人……小姐……”
希尔达和理查的喝声,还有简压抑着呜咽的呼唤都变得十分遥远。
艾格尼丝闭上眼,自愿地跳入了昏睡的黑暗。
--如果不那么做的话,她一定会在记忆的重演中将自己砸得粉碎。
“我不想一年后、五年后、乃至十年后,当您偶尔想起我,心头只剩憾恨和愧疚。”
--即便努力向前看,即便正面接下了所有本该更早接受的感情,它附带的重量并不会消失。怎么会没有罪恶感?怎么会不感到懊悔?
“我宁愿您只记得那些更美好的回忆。”
--可是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回忆,都会留存到这具躯体死去的那瞬。
“如果在我走后,您会被我的影子折磨,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踏上征途?”
--你没有任何过错,甚至不需要知道这一切。这闹剧只是一厢情愿的任性,充其量是自私的赎罪。如果不那么做,那些词句之间故意留出的空白、那无处不在却哪里都不在的身影一定会成为新的亡灵。
“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为了你才杀了莱昂。”
--无法反驳,无言以对。
“非常后悔。”
--我也非常非常后悔。
“但即便那样,到那一刻为止,我的心情都是真的。”
--啊。
艾格尼丝倏地睁眼。耳中的细语随之收声。她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愣了片刻,缓慢地侧首打量四周。夜色朦胧,从房中布置的轮廓判断,她身处一间没有见过的卧室之中。不,见过。这里是常年无人居住的客房,因为公爵夫人根本没有登门造访留宿的客人。
她活动僵硬的四肢,先蜷成一个团,而后才徐徐靠着床头坐起来。
“艾格尼丝?”
从墙角的阴影里传来语声。
艾格尼丝疑心听错了。直到一个人影走到床沿,她才梦呓似地念道:“伊恩?”
对方没有答话。
而后,在她提出任何问题前,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我想……我没有资格。”
艾格尼丝的头脑有些混沌,她眨了眨眼,没有立刻理解对方的话。
伊恩轻轻吐了口气:“没什么。当我没说。你--”
句末的词音变调,他没有说下去。
“我没事,”艾格尼丝摸了摸脸颊,那里已经被妥善处置过。她想要微笑,却发现那到底还是有点疼,不禁无声嘶了一口气,而后匆忙转移话题,继续他们的共犯游戏,“公爵对妻子施暴是个不错的材料。不过不需要领费心思,想必已经传出--”
“艾格尼丝!”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伊恩这样情绪化的口吻。但她还是一脸平静地摇头:“我是认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就必须物尽其用。”
“请你停下,别说了,”伊恩侧过身,似乎捂住了双眼,几近软弱地低语,“我求你了。”
艾格尼丝的喉头阻住了。
伊恩是对的。说这些话只会更深地刺伤她自己。
她用力吸气,却依然感到呼吸困难。那股仿佛要挤碎她胸口的大力将她的话语也碾得支离破碎:“如果不这样……如果不……就……”
可如果就此收声,在思绪的帘幕后蠢蠢欲动的光景就会再眼前复苏。
伊恩向她伸出手。
艾格尼丝打了个寒颤,下意识蜷缩得更紧。
他僵在那里,似乎想道歉,无法成形的话语却先一步擅自自齿间逃逸:“我不是--我只是……”
随即,他饱含决意地抽了口气,口吐的话语却是仿佛要哭出来的气声:“不,就算你因此更厌恶我也无妨。”
艾格尼丝怔然看着他,又像只是在凝视着笼罩彼此的那团暗夜。
伊恩倾身过去,伸臂抱住她,仿佛要将她完全裹挟起来。
不论是恐惧还是忧怖亦或是怨恚乃至厌恶,所有缠绕她的黑色的、灰色的感情都宛如要被挤出去,为了保住立足之地,这些足以令她发狂的思绪开始愈加奋力地在她脑海中挣扎。
艾格尼丝开始发抖,像要把什么甩脱似地震颤不止。
悬在头顶的恐惧之剑终于落下,她被恐惧贯穿,恶心到想吐。
眼泪以惊人的势头涌出来。但没有关系,每一滴眼泪都被严丝密缝地接纳,没有落到外面,不会被看见,不会向世界昭示她的软弱。
但是尚且簇新的记忆还是时不时地闪现,扼住她的咽喉,将悲鸣都杀死。
“艾格尼丝,别去想。”
黑色的残影随之逐渐消融,讨厌的念头被一个不剩地擦拭干净。
“什么都别想。”
在她耳畔响起的是异常镇静、异常温柔、异常甘美的咒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冰雪璃柒和丹青陈黄的地雷!
明天不更,周二更新-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