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理查意料,艾格尼丝并未惊慌失措。她的脸上再次浮现古怪的微笑,毫无攻击性地轻声问:“所以,你想要以此威胁我?”
“你不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理查矢口否认,“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是你还是我都犯过错,有想要隐藏的过去,如果揪着这些事不放……总之,生活还要继续。就当我们各自退一步,不好吗?”
“理查,为什么你认定了如果我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就一定不会认可莱昂?”艾格尼丝灰蓝色的眼睛里漾起锐光,“我是不是可以将其理解为,你承认莱昂成为继承人这件事会对我不利?”
理查一噎。
“在确认莱昂成为继承人不会损害我的利益,或是我能够得到应当的补偿之前,我不会答应你的。”艾格尼丝口中吐出“利益”的瞬间,理查的面色微微一沉,犹如对这个词感到不适。
艾格尼丝见状加深微笑,仿佛勘破了丈夫的想法:“理查,这和亚伦、也与海克瑟莱一族的意愿没有关系。与你商谈的对象是我,而不是我背后的东西。”
“艾格尼丝--”
“还有一件事,关于加布丽尔,”艾格尼丝再次抢白,她的强硬态度令理查措手不及,“即便要打破与亚伦的决定,你也打算让她嫁给莱昂?还是说,你得知有莱昂那么一个孩子存在之后,就一直这么打算?”
这次终于轮到理查拒绝回答。
艾格尼丝垂眸:“如果嫁给莱昂,她不会幸福的。”不等理查回答,她嘲弄哂然:“不过想来她是否会幸福,也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
“你……”理查深深吸了口气,沉声喝道,“适可而止,不要再说了!”
“我有哪里说错了吗?”艾格尼丝问询的殷切态度犹如面对老师的学生。
理查突兀地伸手捂住脸:“今天就到这里,我们都该冷静一下。”
“失去冷静的只有你,理查,”艾格尼丝停顿片刻,环顾四周,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自己居住了五年的套房,她的视线最后落在吉塞尔达传说的挂毯上,“我可以将这几幅挂毯撤掉吗?我不喜欢它们。”
理查抬眸盯着艾格尼丝,一脸无可理喻:“什么?”
“我不会继续当吉塞尔达了,”艾格尼丝这么说着,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心头的悬崖滚落了,摔成无可复原的碎片,“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容我告辞。”
“不,我还有别的事要办。”理查走出几步,在门前像是想要被挽留似地顿了顿,回头冷然盯了艾格尼丝一眼。
这一眼中充满了厌恶与失望。
“艾格尼丝女士?艾格尼丝女士?”
希尔达的呼唤声将艾格尼丝拉回现实。她发现自己在发抖。
“夫人……”乔安在门边不安地徘徊,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靠近。而简则直接端了蜜浆过来,被艾格尼丝摇摇头婉拒。
“不,我没事,”这么说着,艾格尼丝自失而笑,却不禁搭住希尔达借力,“你瞧见理查看我的眼神了吗?”
希尔达尴尬地沉默半晌:“请您原谅,我不太放心,就站在门边用了点小法术,所以你们之间的对话……”
艾格尼丝没有责怪她:“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无法回头了。虽然有所准备,但真的被他以这样的目光盯着,我果然还是……”她低下头去,调整着呼吸笑着说:“但没事。”
“您刚才说想要把挂毯撤下来?事不宜迟,趁天色还亮着,不如现在就这么办吧。”希尔达善解人意地转开话题,同时伸手在织毯表面摸了一把,动作骤然僵住。
“怎么了?”
希尔达一弯唇:“没什么。”
“我来帮忙吧。”乔安拉着简上前,同时询问艾格尼丝,“仓库中应该还有别的挂毯,您想要什么样的?我这就让人去取。”
“暂时不用挂东西了,”一股脱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艾格尼丝撑住额头,“我先去休息。如果有人找我再叫醒我。”
锁上卧室房门,艾格尼丝一头扑进床褥,半晌才翻了个身,盯着床帐顶发怔。
不可避免地,她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顾刚才与理查的对峙。她甚至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然真的对他摆出了那样强硬的态度,还抛出了那么多尖刻的讽刺。她懊恼于没有做得更好更有说服力,却并没有后悔。渐渐地,她感到轻飘飘的,仿佛要从自我嫌恶的海洋之上起飞,为自己第一次将内心的想法完全摆上台面感到欣喜。
--“当然是从当事人那里。”
这句话令艾格尼丝再次跌回原地。
她烦闷地再次将脸埋进枕头。
伊恩为什么要那么做?完全说不通。为什么理查明知这点,却一直隐而不发?……只要一动念头,太多的问题齐齐涌上心头。
还有莱昂几乎被门外呼声盖过的那句话,也令艾格尼丝如鲠在喉。
闭上眼,艾格尼丝任由思绪漫游。只要逃进更久远的回忆里,她的注意力就能从烦心事上挪开。虽然回忆也大都并不愉快。
雨点敲窗声渐急,闪电的影子割裂了玻璃窗,低沉的雷鸣紧随而至。艾格尼丝翻身面向窗口,看着盛夏的急雨冲刷窗户,将外面世界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色块。世界仿佛向内蜷缩,她孤身一人与其面对面。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伊恩从白鹰城消失那年的晚春多雨,艾格尼丝不止一次躲在房间里听着雨声发怔。她在白鹰堡的房间呈六边形,外沿有一整列细长的矩形窗户,每到下雨时向外看,便如同从孤舟船头往暴风雨深处眺望。
她被那景象吸引,甚至暗暗希望自己能融进雨水里,却清楚地知道那并不可能。
后来,艾格尼丝逐渐意识到,在伸手前便碰到透明的墙,可以称为孤独。
在伊恩强硬地闯进她生命前,她应该也是孤独的,只是不知道从记事起就纠缠她的东西,原来还有这么个名字。
伊恩不在之后,艾格尼丝一次次地从头回想与伊恩那段关系的每个细节。她很快发觉哪怕与他在一起时,孤独也不过是稍收敛,并不曾离开。每次见面之间相隔的时间中,扰乱她心神的念头其实并不是“想见他”,而是“不想一个人”。
一旦认识到孤独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她就再找不出一个“不孤独”的时刻。
于是艾格尼丝那过分明晰的记忆也成了收集各色形态孤独的箱子。睡意逐渐袭来,她顺着半梦半醒的斜坡往意识的深处滑,抓了满手苦涩的回忆,一个个都成了她的梦境。
“夫人,夫人!”
艾格尼丝猛地被人叫醒。窗外天色已然黑透,她起身,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简正站在她床侧。
“发生什么事了?”
“加布丽尔女士突然下楼来找您……看上去有些不对劲。”
艾格尼丝坐在床沿,梳理着头发:“那么晚了……让她直接进房间吧。”
“是,我这就去。”
片刻后,加布丽尔由乔安搀扶着走进房门。她长发凌乱,身上潦草搭着斗篷,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面色惨白,挨在墙边瑟瑟发抖。
“怎么了?”
“我--”加布丽尔呛住了,大口喘息须臾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刚才突然醒了,听见门外有奇怪的声音。我点灯起来,发现门缝里……透出一个黑影。有人站在我房门前。”
希尔达抱臂从门外晃进来:“然后您打开门了?”
“不,不,没有,”加布丽尔一个劲用力摇头,“我不敢开门,今天我身边的安妮又去厨房喝酒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就轻轻敲了敲门,然后那个黑影……就突然消失了。我打开门,门外什么都没有。我……我就立刻下楼了。”
窗外炸开一串连绵的响雷。加布丽尔瑟缩了一下,惶然抱住双肩。
雷雨声中,从远处骤然传来闷闷的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闪电击中后垮塌。
“我去看看情况。”希尔达语毕便冲了出去。
很快地,中庭中亮起灯笼,人声嘈杂。
艾格尼丝将窗用力推开。
“起火了!起火了!”
“喂!怎么回事?这么大雨,哪里起得了火?”
“厨房没起火啊。”
“该死的,是书房塔楼顶!可能被雷电击中了,快点过去!”
雨幕之中,隐约可见值夜的守卫从各处涌向书房所在的塔楼。
“夫人,我们……”简打开房门,似乎想让艾格尼丝离开这里。
“不,书房烧不到这里,”艾格尼丝一碰额头,向乔安道,“你去看看公爵是否在卧室?”
乔安立刻提起裙摆奔了出去,很快回来禀报,面色苍白:“理查大人不在卧室,难道……”
“去小圣堂看看,他也许在那里。”
“是!”
淡淡的烟气随着斜风飘来,简趴在窗口眯眼眺望:“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塔楼上冒出好浓的烟……”
“书房……起火了?”加布丽尔像是才回过神来,讷讷地追问。
“只有等希尔达卿回来才能知道怎么回事。你先坐下,要不要温一杯酒喝?”
加布丽尔惊魂未定,反应比往常要迟滞许多:“不,不用了……”
就在这时,书房方向的呼喊声陡然拔高。隔得太远,艾格尼丝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显然事态有异。艾格尼丝从床尾拎起一件薄斗篷便往外走:
“我得去看看情况。”
“艾格尼丝女士!”加布丽尔拉住她,手心冰冷而黏湿,“那样太危险了。”而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慌张松手拉开距离,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艾格尼丝思索片刻,将斗篷放下,询问:“刚才你下楼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什么人?”
加布丽尔张了张口,吞咽了一下,才颤声答道:“在楼梯口我遇见了巡逻中的伊恩卿。”
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传来,艾格尼丝来不及继续细问加布丽尔,循声回头。
希尔达扶着门框喘息,一抹额际的汗水,神色严峻:
“火已经差不多灭了,但事情不妙。书房不仅被烧了,书架也倒了一大片,有人被压在下面。”
“知不知道是谁?”
希尔达抿唇,露出微妙的神色:“我只在他们把人拖出来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但应该是莱昂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d??个大西瓜的地雷!
想不到吧.jpg
总之时隔三年我又写推理剧情啦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