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事您别放在心上,那混蛋的事我转眼就忘了。”闹剧过后,前往庇护所的途中,希尔达陡然打破沉默。
艾格尼丝唇边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真的见到本人之后,我反而不明白理查是怎么想的了。”
“那种败家子,就算把家业交到他手里,不出几年科林西亚就该完了。”希尔达对理查的维护态度嗤之以鼻。
艾格尼丝对这话不置可否。
希尔达见状,局促地挠了挠鼻尖:“刚才您难道没看到理查的脸色?莱昂是那么个不成器的家伙,您该开心点,这副心事重重的表情看得我都怪烦的。”她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张嘴沉默片刻,才干巴巴地补充:“难道是柯蒂斯的事?”
“抱歉,那晚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还是没能好好解决。”
希尔达压下眉毛:“都说了不需要向我道歉。”
艾格尼丝表情一瞬十分古怪,像在笑又没笑开,眉头也紧蹙。而后,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可能除了道歉之外,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话出口的下一刻,她便慌乱地想要改口。希尔达抢白:
“的确是这样没错。只要您一道歉,大部分人都只能原谅您,不忍心再逼您。您大概一直就是这么一路走来的。”
两人已经走上通向庇护所的小路,希尔达驻足回身,下巴内收,神情严肃:“但是他们都太娇惯您,对您也太不上心了。只是道歉,却没有解决问题的计划,甚至连继续面对问题的诚意都没有……真亏您和亚伦大人还是兄妹。”
艾格尼丝别开视线:“我试过了。”
“然后您失败了。”
艾格尼丝竟然品尝到了被人训斥的委屈滋味。她半晌才吐出无力的辩驳:“所以……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希尔达恼火地深吸气,直接上前,双手在艾格尼丝肩头重重一拍,迫使她不得不回过头来:“我不管您小时候是天才还是庸才,我只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多一次就能办成功的事?!我搞不明白您在想什么,可能您和柯蒂斯那小子也不明白彼此在想些什么,所以我同意你们见面。说实话,我也没期望您能和那种人一次谈妥。”
艾格尼丝无法反驳,不禁垂下头想要认输,又或是从这言辞的地狱中逃脱。
“这一次您失败了,为什么您不再试一次?”
“不管尝试多少次……不管谈多少次,无法解决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您尝试了几次,就可以这样断言?”
艾格尼丝猛地发力甩开希尔达,面上筑起冰冷的壁障:“十年前就这样,只要我还是这样,他还是那样,死局就永远会是死局。”
“他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我有自信告诉您,您已经改变了。您和十年前绝对不一样!”
艾格尼丝紧紧抿唇,像个在置气的稚童,却没阻止希尔达继续说下去:
“就拿您对理查的态度来看吧,我可没少打听过您在布鲁格斯这五年的事。如果在以前,您绝对不会对理查说不,更加不可能像刚才那样逼迫他,不是吗?”
艾格尼丝眨了眨眼,眸中变得湿润,便索性闭上眼。
将泪意逼回去之后,她才紧绷着嗓音低低说:“但只要在他面前……不,应该说我们在一起时,感觉就好像被诅咒了,即便有再强的意愿,不管是我还是他,都成了提线人偶,只能遵循既定的方式相处。哪怕知道这样的关系有害无益,也没法前进,没法改变……是的,只会互相耽误。”
艾格尼丝启眸,露出认输一般平和的微笑:“现在想想,你说得没有错。唯一的办法是将他从我的生活中分离出去,比如迫使他离开。”
“如果您真的这么认为,那么我会之后找时机向他再次提出决斗。”
艾格尼丝下意识拒绝了:“不--”
希尔达挑眉吁气:“哦?”
艾格尼丝窘迫地别开脸:“等眼下的风头过去之后,我会再找机会和他谈一谈的。”
“但愿您真的会这么做。”
“希尔达卿,不管我怎么做都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安全。换而言之,这在亚伦给你下达的命令范围之外。”艾格尼丝这么说着,感到一股别扭的罪恶感。她知道希尔达只是单纯地在关心她,但她无法坦然接受,只能将她们的关系放进更冷酷的框架中解读。
希尔达倒没有被冒犯,只是一耸肩:“您都因为那个家伙情绪波动到这个地步,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而且……”她挠了挠后脑勺,为词穷苦恼,最后干脆直抒胸臆:“总之您的行事风格,我有点看不下去。这和亚伦大人的命令无关。”
希尔达原本还想说什么,忽然狡黠地弯唇。
艾格尼丝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伊恩与另外两名骑士迎面走来。希尔达下巴一指,暗示艾格尼丝借故叫住伊恩。
“早安,艾格尼丝女士。”
“贵安,公爵夫人,看样子您这是去庇护所?”
“艾格尼丝女士。”
三名骑士来到眼前,纷纷驻足行礼。伊恩的问候尤为简练,在与艾格尼丝视线相触前便漫不经心地转头看向同伴。
“是否需要我们护送您去庇护所?”其中一人提议。
伊恩在对方肩头一拍:“你忘了?庇护所可不欢迎男人。”顿了顿,他向希尔达微微一笑:“况且,艾格尼丝女士已经有人护送了,不是吗?”
希尔达愕然挑眉,一时失语。
“多谢几位好意,我敢保证这次我不会在路上晕倒了。”艾格尼丝抛出一句稍显古怪的玩笑话。
其余两名骑士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配合地笑两声,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伊恩泰然自若地插身于凝滞的尴尬气氛中,欠身后彬彬有礼道:“那么,我们就不耽搁您了。”
艾格尼丝颔首,转身前行,希尔达一耸肩后跟上。
“总觉得最近公爵夫人的气色不太好……”目送着艾格尼丝两人远去,其中一名骑士感叹。
另一人会意,长长叹息:“出了那种事也难怪。说起来,刚才换岗时弗莱德说,就在今天晨祷结束后,艾格尼丝女士和莱昂终于碰面了。”
“哦?错过这精彩场面真可惜。”伊恩兴味盎然地应了一声,便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今天街上人比前几天少了不少,城中也终于安静下来,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
“啊,你不知道?舞会还剩下不少已经开封的好酒,虽然能用符石再保存一阵,但听说放久了味道不好,所以老瑞特干脆请求理查大人放开了好好犒劳大家,今晚见者有份。”
“还有这样的好事?”伊恩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抬起下巴,“啊,你这么一说,菲利克斯好像和我提过,但我没放在心上。”
“哎呀哎呀,这样的好事都能听过就忘,谁让你这家伙滴酒不沾呢?”
伊恩笑笑地反问:“滴酒不沾的人会主动邀请你们去喝酒?”不等同伴应声,他又张开双臂,分别扣住两人肩头,友善地晃了晃:“再说了,如果没有一个我这样能清醒到最后的人在,谁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别说了,上次幸亏你在场……”
“今晚在厨房可别再发酒疯了,要拉住一头牛可真不容易。”
“不不,今晚我们一定要把你灌醉!”
伊恩继续和同伴们闲聊着,意识却如同被剑风披散的烟雾,其中一缕幽幽地抽身离开,悬在高处,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令他吐出的每句合宜的玩笑话都真的成了笑话。而后那另一个伊恩别过头,看向艾格尼丝离去的方向。不管是哪一个他都知道即便回头,也早已看不到她。
他不习惯当闪躲的那一方,但刚才隔了不算近的距离,与艾格尼丝对视的时刻,他几乎想要转身。
有些假面一旦剥落便难以归位。然而伊恩甚至不知道那晚倾泻出的话语,究竟是对艾格尼丝别有用心的弹劾,是披着若有似无糖衣的构陷,还是真的泄露了什么真实的心绪。
极为罕见地,伊恩无法泰然向内剖析自己。这向来是那个伊恩,那个冷冷的旁观者的工作。有趣,无聊但必要;有尝试的价值,弊大于利;投人所好,不合时宜;合理,世人所说的疯狂……做出这些游荡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判断比用剑劈开花枝更简单。
但他这次无法给出简明扼要的答案。不,应该说是伊恩拒绝面对结论。
如果另一个他转也过身,艾格尼丝会再次拨开他的额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但我不能爱你”;艾格尼丝会瞪他一眼,别过头去摆弄伤寒药,而后突然俯身吻他;艾格尼丝会和他躺在秋空下的林地中央,穿过细草碰到他的手,缩回去,然后再一次勾住他的小指;艾格尼丝会满脸下一刻便会逃走的表情,兀地踮起脚用她的嘴唇碰他的唇角……
只要转身,她就在那里。
只要他先转身。
永远都是他先主动,付出更多风险更大。而后在他决定保身撤退前,她会突如其然地主动一次。
她狡猾得毫无自觉,因此性质倍加恶劣。
但这是否好过她主动向前走,留他在原地与名为过去的猛兽缠斗?
伊恩情不自禁回头。他们已经穿过城门进入布鲁格斯堡垒中庭,刚刚走过的小道人烟稀少。
“伊恩?伊恩,喂。”
同伴的呼唤令伊恩瞬间回过神来。他打了个哈欠:“抱歉,你说什么?有点困了。”
对方轻咳一声:“似乎有人找你……”
伊恩定睛看去,冷淡道:“加布丽尔女士找我能有什么事?”
“呸!瞧你个没血没泪的家伙。”
“呜哇,看起来来者不善,我们还是撤了……”
伊恩无奈地耸肩,顺势推了两名同伴一把:“去你们的。”
加布丽尔站在城堡侧门的门廊下,整张脸绷得太紧,大约说错一句就会立刻号泣或是暴怒。伊恩就像是对此浑然不觉,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躬身问好:“加布丽尔女士,好久不见。今天这阵风吹走了一点暑热和潮气,让人感觉舒爽不少。”
加布丽尔差点顺口应答,随即涨红了脸摇头。仿佛要将几乎再次按照伊恩的节奏起舞的屈辱甩脱一般,她将每个音节都狠狠掷在地上:“够了,你那些漂亮话我已经听够了。”
伊恩的笑面并没出现一丝裂缝:“想来您有话要和我说,愿闻其详。只不过……是否还是换个地方更合适?”
“不,就在这里。”加布丽尔生硬地拒绝了,“你知道莱昂·拉缪的事吗?”
伊恩感到有趣似地抬眉:“当然。都闹得满城风雨了。”
“莱昂·拉缪,”加布丽尔又念了一次这个名字,眉毛不快地揪起,这星点不郁的影子立刻变身为快意,只是将话说出口似乎便已然是一种复仇,“他会成为下一任科林西亚公爵,而我会成为他的妻子。”
话语在她喉头翻滚了一下,如崖边落石般自唇齿间松脱:
“我会夺走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效果拔群的吵架技巧:碰面的时候,把其他人当工具人,只通过他们和对方间接说话。(没有人需要这种经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