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ButhedoesnotwinwhoplayswithSin
夏日的曦光自圣坛上方的一排挑顶小窗中洒落。
神官带领念诵三女神|的|名|字结束晨祷,艾格尼丝从面纱下往理查投去一瞥。无垢光线附在科林西亚公爵的衣袍与眉眼之上,恍若神明的福音现形。
理查手掌相合拨弄着念珠,又默诵了一遍祷词才睁眼。
他在为什么祈祷?他是否在为自己犯过的错忏悔?
艾格尼丝罕见地对这类问题产生了兴趣。
这是假面舞会、同时也是莱昂现身后的第三天。
艾格尼丝没有等来理查的解释,他给她的只有沉默,其中包括对于那晚她为何直到骚动平息都行踪不明不闻不问。他表现得一如往常,仿佛城中并未多了一个“客人”--莱昂眼下正以这个身份居住在布鲁格斯城中。
不难料想,理查正等待艾格尼丝主动发问。
但正如当初她以柔软的沉默催逼,迫使理查不得不坦白自己有个私生子,艾格尼丝这次也不打算当善解人意挑起话题的那一方。
而莱昂戏剧化的登场是否出自理查之手,艾格尼丝并不怎么关心,其实这问题的答案原本就无关紧要。即便在大庭广众下公布了身份,只要没有她的首肯,莱昂就无法在布鲁格斯获得合法的地位。而理查这么一位以仁慈、公正、虔诚著称的领主大人,做不到自损名誉强行认下这个继承人。更糟糕的是,不知是否怪羞愧心作祟,理查甚至无法向艾格尼丝主动提起莱昂。
于是那晚之后,公爵夫妇之间沉默的拉锯便拉开帷幕。
他们只交换必要的简洁话语,却比以前花费更多的时间陪伴彼此,仿佛这样就能刺激对方、让伴侣先一步沉不住气挑起话头。
今天的晨祷也不例外。
公爵夫妇齐齐从圣坛前的软垫上起身,艾格尼丝伸手扶住理查,他没有拒绝。两人往小圣堂外并肩走去,几步后,艾格尼丝松开拉着理查的手,他目不斜视,步履不停,却也不抛下她独自先行。
来到室外,夫妻两人之间依旧沉默。
拖得越久,事态对于理查和莱昂来说就越不利。艾格尼丝自知在利用理查那难能可贵的高贵之心与尊严。但以无可指摘的温软态度折磨他又确实是件有趣的事。某种程度上,艾格尼丝甚至感到,他们其实比以前客气又友好地一日见一面时要更亲近。只不过这种亲近带来的双生子是几乎同等程度的怨恨。
理查当然对艾格尼丝的态度感到恼火。
但不止一次,比如此刻在通向主厅的回廊之中,当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时,艾格尼丝会陡然从丈夫那微含怒意的神情里读出一丝祈求的意味。理查是这段婚姻中的男性、也是人生阅历丰富数倍的长者,论血统也更高贵,当两人在权力天秤之上的位置颠倒时,艾格尼丝的第一反应是感到慌乱,想要道歉,想要苛责将理查逼到这个地步的自己。
但她随即挺直脊背,将稀薄的自信心拼凑回去,向理查报以平静而不妥协的注视。
仅仅是这样的示弱还不够。
理查纡尊降贵的无言请求是一种怯懦。他无法舍弃自己引以为傲的美德,因而在道德上占弱势时如孩童般无措。艾格尼丝猜想理查和许多贵族不同;对他而言,私生子并非可以当谈资炫耀后摆摆手忘掉的青春战绩,他将其视作污点,却偏偏又那么需要莱昂:这个不光彩的孩子是能挽救拉缪一脉的救命稻草。
纵然不爱理查,艾格尼丝对丈夫的尊敬并非虚假,其中还夹杂了一丝自惭形秽的卑怯。一直以来,理查仿佛是正确和美德的化身;而艾格尼丝的人生中遍是错误:自我逃避、陷进一段危险的关系、险些走上私奔的歧路、背叛、不断撒谎不断后悔。
但艾格尼丝已经不想再仰视理查。
她要逼理查从道德的高台上走下来,承认他也只是个人。
哪怕理查会因此彻底地厌恶她也在所不惜。
这是艾格尼丝经过计算的任性--她知道亚伦会支持自己。
理查疲倦地别过脸,平淡地说:“那么我去书房了,卫队长在等我。”
十分古怪地,艾格尼丝这时反而生出挽留他的冲动。如果就这么目送理查离开,那么她就不得不凝神对付另一件烦心事:与伊恩失败的交涉。
如果是亚伦又或者苏珊娜,他们一定有更圆滑老练的手段。
说到底,她还是比理查更卑劣,想要拖他人一起落水。逃避的本能也非一时一刻的决意所能彻底克服。她只是在以折磨理查的方式逃避再次面对伊恩。
就在这时,从回廊拐角突然转出一个人。
理查古怪地向旁挪了些许,像是想要挡住艾格尼丝的视线,但半途退回原位。跟随在艾格尼丝半步后的希尔达轻轻呼了口气。
只从理查和希尔达的反应艾格尼丝就猜到来人的身份。
对方走近,脸孔突入艾格尼丝眼帘。她此前很难相信理查年轻过,但来人的脸填补了她想象力不能及的空白。
艾格尼丝随即察觉莱昂身边还有一个人。反倒是莱昂的女伴令她吃惊。
“理查大人,艾格尼丝女士。”加布丽尔松开搭在莱昂臂上的手,垂头行礼。
霎时间,理查、加布丽尔、莱昂以及随侍跟在公爵夫妇身边的众人的视线都聚在了艾格尼丝一人身上。
她竟然觉得这万众瞩目的状况有些好笑。
他们在期待什么?她脸色大变,向莱昂摆架子甩狠话?又或是向理查求助,希望得到引见?
艾格尼丝看向加布丽尔,以谈论坏天气的口吻询问:“我还没来得及问你,舞会怎么样?简昨天又整理出了一些你姨母的首饰,之后来我这里看看有没有和你心意的?”
这么说着,她向莱昂微笑颔首,就好像他只是与加布丽尔同行的男伴。
加布丽尔嘴唇紧绷,硬生生将什么话咽了下去。她突兀地后退一步,唇舌打颤,眼眶泛红,吐字变得含糊不清:“我有样东西忘在房间里了……告辞。”
少女仓皇的脚步声远去后,又是片刻尴尬的寂静。
莱昂不慌不忙地清了清嗓子,从头到脚将艾格尼丝打量了数个来回。那眼神令她感到被冒犯,希尔达立刻错步挡在了两人之间。
眼睛也许是莱昂外表上唯一与理查有明显差异的地方--他的眼睛是略发灰的深棕色,瞳仁下留了一线眼白,即便在笑的时候都显得有些凶狠。
与他短暂对视的瞬间,艾格尼丝仿佛看进了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的眼睛。
一股寒意蹿上她的背脊。
“所以……您就是艾格尼丝女士。”莱昂的嗓音十分动听,有人甚至会觉得他轻浮油滑的腔调浪费了这一副好嗓子,“或者说,我是不是该叫您一声母亲?”
“我认为这不太合适。”
“也是,您还年轻。说不定……比我还要年轻一些?”
艾格尼丝绷紧脸尚未作答,希尔达便呵斥道:“注意点你在说什么!”
莱昂依旧笑嘻嘻的,侵略性的眼神在希尔达身上打转,吹了个口哨:“美丽的贵妇身边尽都是美人,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女骑士,哇这把剑……不沉吗?要不要我帮忙背着?”
希尔达立刻沉下脸色,反手摸上剑柄。
莱昂夸张地惊呼一声,举起双手:“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理查见艾格尼丝一脸漠然,像是无意介入缓和气氛,只得轻咳:“希尔达卿。”
“理查大人,只凭这位刚才的话,我就有权要求他受罚。”
不等理查应答,莱昂就毫无紧张感地接话:“我还以为您要和我决斗呢?”
“按照骑士荣誉的那一套,与身份不对等的庶民决斗有辱身份。”希尔达嗤笑,拇指指腹在下嘴唇上擦了一下,眼中亮起兽穴深处的光点,“但我不怎么在乎这些,所以如果你想和我打一架,没问题。”
莱昂双手一摊:“如果场所是在您的闺房,那就--”
“莱昂!”理查喝道。
理查极少当众斥责他人,场面气氛瞬时凝固。只有莱昂本人依然浑不在意,只是一耸肩。
希尔达的双颊通红,怒极反笑。
“不论这位男士是什么人,我想,我都有权利要求他向希尔达卿道歉。”艾格尼丝蓦地出声,直直望向理查。
理查视线下垂,感到头痛似地嘶了一声:“莱昂。”
“抱歉。”莱昂毫无诚意地完成任务。
希尔达冷笑:“算了吧,这样的道歉我承受不起。”
艾格尼丝向他迈近一步,第一次与这位大名鼎鼎的私生子近距离面对面。她表情依旧寡淡,甚至看不出是否在为希尔达而愤怒,口气也十分平静:“我要求你向希尔达卿道歉。”
莱昂挑起眉毛:“我已经道歉过了。”
“那样的道歉无法令我、更无法令希尔达卿满意。所以我要求你好好地道歉。”
莱昂手指穿过金褐色的头发,苦恼地瘪嘴摇头:“好好地道歉?唔……”
“尼丝,我与卫队长有事要谈,不能在这站着不动。”理查低声说,口气中有求和的意味。
“只要这位男士道歉,你与卫队长的会面就不会被耽搁了。”
“尼丝,你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
艾格尼丝打断理查:“希尔达卿并不听命于你,也不向我效忠,我认为白鹰城的骑士在布鲁格斯受辱并不是一件体面的事。”
理查恼火地抿紧嘴唇。于是艾格尼丝知道他们之间的沉默战役又打响了。她转向莱昂,重复要求:“莱昂,向希尔达卿道歉。”
莱昂与她对视须臾,突然兴味盎然地微笑起来。他转向希尔达所在的位置,眼神却依旧纠缠着艾格尼丝,换了个口气:“我为自己的无礼请求您的原谅,希尔达卿。”
希尔达哼地抱臂嗤笑,并未表示自己是否接受了这道歉。
艾格尼丝看向理查:“希望卫队长没有久等。”
理查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愿再在这难堪的场所停留,加快步子前行,与莱昂擦身而过时冷冷道:“跟我过来。”
莱昂慢悠悠应了一声,却没立刻跟上公爵,反而躬身向艾格尼丝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礼。洒然站直之后,他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笑容与目光一样有侵略性,动听的声音则像在发出邀请:
“那么之后再会了,我父亲大人高傲又可爱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艾格尼丝流咸鱼被动攻击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