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I-II.

这一场梦格外长,长到艾格尼丝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沉睡。

梦境、回忆、现实,这三样东西于她而言只有细微的差别。因为不曾忘记过什么,不论何时何刻,她都像站在清浅的溪水中,时间的水纹擦着她路过,她可以顺着水流的每一缕褶皱一路回溯,直到找到激起这波纹的最初的那颗小石子、那阵微风。

艾格尼丝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自己常常显得心不在焉。但那是无可奈何的,只要一不留神,只因一个词语、一个地名乃至似曾相识的气味,一连串的回忆就会接二连三地浮现,引诱她从眼前的事上移开视线。

在梦中也不例外。

她几乎没有体验过无梦的夜晚,更不曾拥有书中刻画的离奇梦境。阖上眼帘,等待艾格尼丝的只有旧事重演。留有憾恨的事填满了余味糟糕的噩梦,她很少在睡梦中重温快乐回忆;即便是为数不多那些时候,醒来后她会想起短暂欢愉后发生的事,因而变得更为低落。

一旦在所有事情之间牵上因果逻辑的细线,美好的时刻总连接着寡淡得令人失落、又或急转而下变得不愉快的后续。再快乐的回忆也会因此失色。

艾格尼丝幼时花了很久才逐渐理解,她所感知到的时间与他人不同。为了不迷失在琐碎回忆的迷宫里,她学会了用标志物辨认现实和回忆的边界。换而言之,就是寻找与“现实”不符的地方。

十二岁前,艾格尼丝的标志物是奥莉薇亚;小女孩一岁变个样,依靠妹妹的模样分辨出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现实非常容易。确认自己毫无魔法天赋之后,此前人生的一切都仿佛写着“愚昧”,根本不需要费力辨别。而这十年来,艾格尼丝已经习惯了用一个念头从梦境和回忆中清醒过来:

她失约了,伊恩不在了。

可自从伊恩再次出现,由此划分的界线渐次变得暧昧不清,她失眠多梦的症状也日益严重。

即便如此,现在这场梦也做得太久了。

连续的梦没有尽头,如果只是像往常一样等待过去的残影如烛芯般燃尽,艾格尼丝觉得自己可能永远无法醒来。可是她真的非得回到现实不可吗?

就这样逃避下去也不坏。

逃避。

那时候她也逃开了……

艾格尼丝并不想回顾这段记忆,想要立刻醒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再怎么清楚自己身处梦中,她都无法脱身。

那是荷尔施泰因的严冬之时。为了回避与伊恩独处,艾格尼丝勉强融入主动离开的群体。那并不十分困难,如果她只是沉默着当个微笑的听众,几乎没人会过多地注意她,也没人提及她那么多年的离群。

最初,伊恩经常会在艾格尼丝附近出现,但他也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出格地前来搭话。

而后,伊恩的身影从她余光捕捉到的视野中也消失了。

谨慎等待了数日之后,艾格尼丝再次开始独身行动。伊恩依然没有出现。

他显然对她失去了耐心和兴趣,终于放弃了。

得偿所愿,艾格尼丝即便耻于承认,也不由对伊恩生出那么一丝失望。可说到底,她对他到底又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呢?仿佛为了从这个问题跟前逃开,艾格尼丝选择逃进纸页之上、他人书写的字里行间。

“那家伙没再来纠缠你?”

那日,艾格尼丝在图书室寻找还没阅读过的作品时,奥莉薇亚冷不防发问。

艾格尼丝不置可否地微笑。

“我还以为他要干什么呢……”奥莉薇亚撇嘴,自言自语,声量却足够大,显然说给艾格尼丝听。

停顿片刻,艾格尼丝才问:“什么意思?”

“之前那家伙来求我帮他制造与你相处的契机,”奥莉薇亚刻意顿了顿,却没等到艾格尼丝什么特别的反应,无聊地叹了口气,“我当然拒绝了。但是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怪好玩的,我就把你的事告诉他了。”

艾格尼丝盯着手中的抄本,逐音逐节地吐字:“你说了什么?”

“与你那超群的记忆力有关的事。”

“是吗?”艾格尼丝阖上书页,发现刚刚自己将书拿倒了。

奥莉薇亚最厌烦姐姐这种态度,口气变得恶劣:“都多少年过去了,能不能别再摆着这副可怜兮兮的受害者态度了?”

艾格尼丝倏地回眸,口气很淡:“奥莉薇亚。”

奥莉薇亚张着嘴,面上掠过恐惧的神色,随后狠狠地抿紧嘴唇。

姐妹之间的权力关系看似倒置,但早年艾格尼丝的支配地位依然留下了痕迹。每当妹妹本能地在自己面前露怯,艾格尼丝都会生出混杂着愧疚的自我厌弃。她突然丧失了阅读的兴趣,将书随手放回原位:

“我出去散个步。”

奥莉薇亚不留情地讥笑姐姐的撤退:“昨晚才下过雪,还出去散步?”

艾格尼丝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图书室。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到暴雪过后的室外散步,但胸口郁结的愤懑令她呼吸困难,不知不觉间便往旧花房走去。

旧花房由白鹰城旧世系最后一位领主建造,据说曾经以昂贵的光符石模仿太阳,强行令南国的花朵一年四季地绽放。而自从海克瑟莱一族接掌权位,这奢侈而无用的温室便遭废弃,如今只剩下空壳。由于花房在北国的夏季略显闷热,冬天又太冷,因此鲜有人问津,反而成了绝佳的庇护所。

数年前,艾格尼丝曾经不止一次在这里过夜。

因年久失修,填充温室骨架的水晶块之间多有缝隙,刺骨的冷风便尖啸着钻进来。艾格尼丝走进花房时,不禁拢紧了毛斗篷。

一夜雪后是澄澄的晴天,凝结在花房表面的冰棱和冰花都熠熠生辉。艾格尼丝沐浴在冰面折射的柔和光线中,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咔嚓。

身后忽然传来薄冰碎裂的细响。

艾格尼丝愕然回头,一瞬间全身僵硬。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伊恩没有用敬语,口气也罕见地强硬。

花房的出入口只有一个,伊恩偏偏站在门前,艾格尼丝明知故问:“什么事?”

“为什么要忽然和我刻意保持距离?”伊恩勾唇,笑容十分古怪;艾格尼丝这才意识到从刚刚起,对方的面上不含一丝笑意,他故意引她反驳似地抛出第二问:“因为害怕再和我接触下去,就会对我着迷?”

艾格尼丝没能立刻应答,毫无说服力的借口卡在舌尖,最后随轻轻呼出的热气消散。她逼着自己直视伊恩的眼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将简短的答句投掷出去:

“对。”

她异乎寻常的坦诚打乱了伊恩的节奏。他呆了片刻,才苦笑:“真不知道我该高兴还是--”

“奥莉薇亚也应该告诉你了,我……没法忘记。即使对你而言只是一时消遣,对我而言却是会折磨我一生的记忆。所以,就算我认输,我请求你,放过我吧。”

伊恩别开脸,像是茫然又像是委屈地低声问:“一定要以无果而终为前提?”

“这一点你只会比我更清楚。”

“你甚至不准备给我一个成为配得上你的人的机会?”

“你有这种打算吗?你真的有向父亲和亚伦据理力争的打算?”

伊恩陷入沉默。

艾格尼丝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她明明不想笑的。说出这些话比她想象得还要简单,一定是因为她其实已经在心里暗暗这么揣度了不知道多少次。

--如果早点说出来就好了,也免去了这几天千头万绪的折磨。

艾格尼丝脑海中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她趁势将原本打算有所保留的想法也一并吐露:“说到底,不过是你一时兴起罢了。难道不是吗?”

伊恩困扰地绷紧了唇线,最后选择诚实地颔首。

在艾格尼丝再次开口前,他抢白:“但是现在不再是那样了。”

“那是哪样?”脱口而出的质问声是这样尖刻,艾格尼丝都吓了一跳。

伊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或者只是穿过两人间距离的寒风作祟,他竟然打了个寒颤。

艾格尼丝揪紧了斗篷门襟:“不仅仅是我,你不也小心翼翼地回避谈论这段关系到底是什么,吝于给我一个解释么?”

“一靠近你就退开,一有开始的征兆你就要终结,我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段关系。”伊恩说完就懊恼地握拳掩住嘴唇。他长长地吐息,求和般地低语:“你就不能多相信我一点?相信我有理由对你……”

语声渐低,他到底还是没能将未尽的话语说出口。

艾格尼丝嘲弄地笑了。

伊恩再次别开脸,口吐难以启齿的真心话时他总那么做:“你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轻浮、冷漠、缺乏耐心,明知如此我也不准备做任何改变,我的确性格恶劣。还有最初接近你只是一时兴起,你要这么指摘我的话,我全都接受,不会做任何反驳。但是--”

他嘴唇翕动,如同突然弄丢了编织动听话语的巧智。他烦躁地交叠手指又分开,重复数次,发脾气似地坦白:“这样的状况是第一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伊恩首次向艾格尼丝示弱。

她将堵在喉头的什么东西咽了下去,才抑制住胸口酸胀的微热,同时强自继续逼问:“这样的状况指什么?有人不会任你摆布、能够拒绝你的状况?”

“是,但也不单单是这样,”伊恩顿住了,良久无法吐出后半句。

艾格尼丝嘴唇紧抿。第一步只能由对方跨出,她在逼他把话说清楚。

伊恩的脸上有一瞬闪过几近怨恨的神情。他深吸气,似乎终于要开口,词句却化作吐息散逸,终究未能成型。

艾格尼丝垂眸,低声说:“再争下去也没有意义,就这样吧。”

伊恩闻言,陡然突入安全距离,口气略含责难:“从最初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人主动,你不觉得这种态度太狡猾了吗?”

她压着视线不去看他,声音开始发抖:“我知道,但是……”

“但是?”

艾格尼丝没有立刻出声,伊恩抬手,艾格尼丝全身绷起,僵硬地向后跳开。

伊恩动作冻住了,缓缓蜷起手指放下。他那被刺痛似的表情反而成了扎进艾格尼丝心头的尖刺,原本打算在心底封印的话语脱口而出:

“但我就是这样,胆小、消极又被动,我就是这样!”

艾格尼丝从没想过原来自己也能这么吼出声,与此同时,泪意模糊了她的视野,她看不清伊恩的表情。看不清也好,她一口气投掷出心里话:“不过是没有魔法天赋而已,就算没法使用魔法,也照样能活得好好的,有必要这么一蹶不振吗?会记住一切又怎么样?糟糕的回忆忘不掉,但这也意味着,快乐的回忆也能永远留存不是吗?凭借这份记忆力明明能做到很多事,但只因为害怕失败,所以宁可什么都不做。因为害怕受伤,所以把所有人推得远远的,又在暗暗期待有人能靠近,这副自我陶醉在悲剧女主角剧本里的样子是给谁看?”

她像是被自己呛住了,呼吸急促,话语也变得支离破碎:“奥莉薇亚肯定这么说了,她一直这么说……所有人肯定都是这么觉得的,你也不例外……这些道理我也明白,我也想改变自己。但是,但是--”

说到这里,她捂住脸哽了良久,指缝间漏出的细声犹如呜咽:“我办不到。我没有那么坚强。”

伊恩久久地沉默。

艾格尼丝浑身发热,尤其脸颊烫得难受,一阵寒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她又觉得莫名爽快,身体轻飘飘的。明知是错误的选择,却坚持走到底,这无意义的执拗总会带来一种病态的快慰,她每次都带着事不关己的好奇心,等待见证这一次的结果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但这一回,向不该示弱的人显露底牌带来的不仅是自毁式的愉悦。艾格尼丝几乎立刻被无可名状的焦虑支配,她害臊到了极点,甚至觉得不如此时此地暴毙为好。

“然后呢?”伊恩冷不防开口。

艾格尼丝怔怔抬头。

伊恩并不像要反驳她,只是异常平淡地追问:“那又怎么样?”

“所以……”艾格尼丝脑海中一瞬空白,缓了半拍才讷讷道,“既然谁都不愿意先坦白,就这样--”

伊恩截断她的话头:“你无法改变,我也无意改变,那么就维持原状。谁都不需要明言什么,当然也不会失去什么。”

艾格尼丝知道这是强词夺理,但正因为不讲道理,她也无处反驳:“但--”

“没有话语也无妨,”伊恩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落下一个触感确凿的吻,“还有行动。”

对方的嘴唇染上了严冬的寒气,唇瓣触及之处却宛如发烫。

艾格尼丝一颤,下意识要退缩。伊恩拉着停了须臾,才任由她抽手。而后,他有些坏心眼地微笑起来:“话说到这个份上是我的极限了。如果即便这样你也不为所动,我就放弃,真的放弃。”

艾格尼丝抓住自己的手腕,盯着脚尖,思绪乱成一团。

在彼时尚未现形的将来,她不止一次回顾这个瞬间,试图捋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许她什么都没有想,就如同雪块从难负重荷的松枝上掉落,与被高处见到的壮丽景色吸进去同理,她只是顺势跌进非理性的幽壑罢了。

艾格尼丝微微踮脚,双唇和伊恩左脸颊碰了一下。

一行动当即反悔,她整个人几欲因羞耻心和懊悔烧起来,慌慌忙忙地后撤。

伊恩拽住艾格尼丝,握着她的肩膀与她对视片刻,因为太过惊讶反而面无表情。随即,他非常唐突地抱住她,与其说是拥抱,更像是把她圈在怀里不让她抬头。

心跳声压过尖叫的千万思绪,艾格尼丝有那么片刻忘了动弹。伊恩的斗篷自然而然地裹住了她,隔着冬衣,她隐约感觉到了一颗与她的同样疾走狂跳的心脏。

她想抬头观察伊恩的表情,却被对方用下巴抵住头顶。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艾格尼丝还是问:“你……在害羞?”

伊恩沉默片刻,才若无其事地应答:“有一点。”

闻言,艾格尼丝只想紧紧抱住他。

哪怕是那个宣告关系终结的午夜,当她面朝下躺在床上等待天亮时,回忆起这个瞬间,那纯粹的悸动依然鲜活得可憎。她将脸在枕头里埋得更深,直到呼吸都困难,不着边际地祈祷能整个人彻底被柔软的床褥吸进去,这样揪紧她胸口的痛意也能失去形状消融不见。

而想到从此以后,她要一直背负这样的痛楚,艾格尼丝的决心就有所动摇。

现在溜走还来得及,说不定还能反将亚伦一军……

如果这段关系没有开始就好了。

如果在花房里坚定地推开伊恩就好了。

如果没有答应私奔就好了……

诸如此类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但最后,艾格尼丝还是屈从于内心最深的恐惧:反正最后会被背叛,索性自己主动背叛;与其被抛弃不如抛弃。

即便走到约定私奔的这一步,她还是不够相信他。成功将她留下的话语也是怀疑的种子。伊恩不要求她改变,反而完全地接受她,正如她也彻底地接纳他包裹在微笑里的刺。他们可以互相舔舐伤口,却只能停在原地,试图前进的那一刻便分崩离析。

错在他直到最后都吝于吐出那最简单又最艰难的三个词,也怪她终究对自己是否值得被爱心存疑虑。

真是乱七八糟。

太多应当点明却没说清的事,累积了太多仅靠心领神会依然不够的疑念,他们之间一开始就隐患重重,也不怨最后惨烈收场。可是即便如此,哪怕艾格尼丝清楚这点,假使时间能倒流,她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避这个结局。

晨钟宛如福音,这一夜终于走到尽头。

艾格尼丝睁开眼,花了很久才分辨出自己身处布鲁格斯的卧室。刚才的漫长梦境令她筋疲力尽,但她害怕一阖眼便会落回去,便强撑着支起身,用力甩头。

迷蒙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她定睛向窗边的人影看去,愕然低语:“亚伦?你怎么……”

数年未见的长兄舒展眉头,温言应:“听我说,你身中诅咒,在外出途中忽然昏厥。诅咒消除之后又沉睡了十天。我带来了奥莉薇亚制作的术式把你唤醒了。”

艾格尼丝立刻回忆起丧失意识前嗡嗡的晕眩感,不禁扶住头。

亚伦等了她片刻,才问道:“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异常?”

“应该没有大碍,”艾格尼丝滑出被褥,却发现自己没有下地起身的力气,便扶着床柱坐着,垂下头说,“是我失察,让你专程为我跑一趟,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面对艾格尼丝的低姿态,亚伦有那么一瞬显得局促,他突兀地停顿片刻,换上公事公办的态度,“你身上的诅咒理应缓慢侵蚀,偶然被激发出来。从这个点着眼,对于施咒的人,你有没有头绪?”

艾格尼丝思索片刻,摇头:“最近忙着筹备庆典,再加上失眠,我的身体状况称不上万全,很难分辨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这么说着,她忽然低低“啊”了一声,不太自然地补上早该抛出的问题:“理查呢?”

亚伦不以为意地笑笑:“虽然他也中招了,但眼下已经能下床活动了。”

“那就好。”艾格尼丝偷眼打量哥哥的神色,斟酌着词句低语,“关于私生子……理查和我谈过了,他希望我能认那个人为养子。我拒绝了。”

“理查告诉我了。”

艾格尼丝微偏了头审视亚伦,确认对方并不恼怒,迷惑地眨眼:“可是你让我处理得更圆滑一些……”

“仔细想想,那些手段并不适合你。不,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每个人的做法有所不同。你坚持的立场是正确的。我已经和理查谈过了,具体的还在商讨,你先好好休息,不用担心。”

虽然亚伦态度非常温和,艾格尼丝还是有些不安。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索性闭口不言。

亚伦吁了口气,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口气中带上责难的意味,但问话出口的瞬间,兄妹间勉强称得上平和的气氛却还是瞬间改变:

“你似乎忘了告诉我伊恩·柯蒂斯再次出现了。”

II.Thecowarddoesitwithakiss

艾格尼丝毫无来由地心慌起来:“对不起。”

“我无意责怪你,你不用这么胆战心惊的。”

艾格尼丝下意识又要为自己禁不住道歉而道歉,硬生生忍住了。

兄妹两人都一阵沉默。十年前的那一天之后,因为共享了秘密又或是某种罪恶感,艾格尼丝与亚伦的距离比此前拉近,但两人相处时都加倍地小心翼翼。

需要回避的禁区太多,他们能谈的话题最后只剩下公事,表面上依然疏远。

但有些事不主动去问就永远得不到答案。也许是刚才梦中的懊悔余韵未散,艾格尼丝揪紧膝头的裙摆,磕磕绊绊地出击:“那一晚……公共林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亚伦被问得措手不及,长长叹息之后走到艾格尼丝身边:“我可以坐下吗?”

“啊?当然。”她向旁挪了挪,长兄便在她身侧坐下。

“坦白说,那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回忆。所以我一直仗着你没有主动问,就那么敷衍过去。但仔细想想,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知道那时的详情。”亚伦揉了揉眉心,整个人身上的氛围随着眉眼舒展的线条柔和下来,他罕见地流露出疲惫之色,侧眸向艾格尼丝歉然微笑,“就这点而言,我对不起你。”

艾格尼丝摇头:“不。”

亚伦正视前方,开始低声陈述:“那一晚,我带人去了公共林地。我原本没有打算对他动手,只要他发誓守口如瓶、不再煽动你,我保证他在离开白鹰堡之后,会被其他可靠的家族收留。”

“被不同家族的人互相转手……这戳到他伤疤了。”艾格尼丝的语声出奇冷静克制,亚伦不禁向妹妹看去。她的眼神飘远了,显然想到了什么他不知晓的过去。几乎是立刻,艾格尼丝收回注意力:“然后呢?”

“如你所言,他原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了我的提案之后突然变得强硬,想要硬闯逃走。”亚伦苦笑,“任由他这样流窜,他也许会传播关于你、关于我们一族的流言,那样会很麻烦,所以那时我对他产生了杀意。”

艾格尼丝没说话。

“他手上的创口很大,很难止血,即便暂时得到处理也很可能感染,只要放着不管就足以致命,所以那时候虽然他全力突围逃走了,我没有让人追上去。”亚伦叹息,“失策。”

他瞥了艾格尼丝一眼:“又或者是万幸?”

“我没有想过他会再次出现。”这是艾格尼丝竭尽全力能挤出的唯一应答。

“其实也没那么让人意外,我一直觉得那家伙很难缠,一旦被盯上了只有等他自己离开,想甩脱反而会让事态变得棘手。”亚伦低笑,“这么说来,倒和因怨恨滞留人世的亡灵似的。”

不等艾格尼丝回答,亚伦将问题抛回她身上:“那么,现在,你想怎么办?”

艾格尼丝闭了闭眼,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法随心所欲地处置他了,我最多可以找个由头让理查打发他离开这里,尽量让他一生都没法再靠近你。那样做需要给出足以令理查信服的理由,再加上有私生子的事……不会太容易。”亚伦停顿须臾,让艾格尼丝充分理解接受他话语中的重量,而后给出第二个选项,“或者,和他想方设法和解也好,稳住他也罢,你能处理好与他的关系吗?”

推脱的话语就在舌尖,艾格尼丝却比往常多了一分迟疑。将重担全都推给亚伦真的好吗?她要再次逃避吗?

“交给我吧,”回过神时,她已经如此应承下来,慌张之下又补充道,“我知道其中牵扯到两族的关系,责任之重我未必担得起,但我还是……”

亚伦温言笑道:“嗯,那就交给你了。”

艾格尼丝怔了怔,垂下视线:“我很可能还是会搞砸的。”

“到那时候再由我出马就行了。”亚伦伸手想抚摸妹妹的头顶,但似乎又觉得彼此都早已成年,这样的行为不太妥当,便改在她肩头按了按。

艾格尼丝不太习惯长兄的亲昵动作,肩膀微微内缩。

亚伦无言坐回她身侧,单手撑住额头,盯着地面的眼神微微失焦。他身上的魄力几乎尽数来自双眸,一旦放空,才令人想起他也不过是个堪堪踏入盛年门槛的年轻族长,只不过他将压在肩头的异常重负承担得格外好。

自从出嫁,艾格尼丝与家中就几乎全无联系。唯一一次回白鹰城是两年前参加父亲的葬礼。而艾格尼丝只在那场葬礼后见过亚伦露出这种弱态。

也许是仪式过后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又或是亚伦此前的表现太过无懈可击,只有艾格尼丝注意到,独自站在圣堂侧廊里的长兄身上满是软弱的缝隙。

她下意识靠近,在亚伦循声回头时却苦于词短。

那时,亚伦似乎对她的关心感到惊讶,而后感激地一笑,摇头表示他没事。

而现在,艾格尼丝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并不恨对方,甚至在他软弱的时候有些同情他。亚伦做了他应做的事,他没有错。后悔也好不满也罢都是必须由她独自吞下的毒药。这么想着,艾格尼丝柔声转开话题:“母亲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如果没有她,我真不知道白鹰城该怎么运转下去。”

“但愿苏珊娜那里也一切顺利。”

亚伦似乎觉得艾格尼丝遵循流程一般的问候顺序十分有趣,脸上浮现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上个月我还去见过她和国王陛下。”

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艾格尼丝不知是否该追问,迟疑片刻后再次转变话题:“奥莉薇亚……也还好吗?”

“说实话,我已经弄不懂她的研究了。不过从她最近的心情来看,似乎遇上了一点难题。”

“这种时候还要麻烦她为我制作术式,她该发脾气了吧?”

亚伦侧眸:“她为什么要发脾气?”见艾格尼丝不语,他平和地补充:“哪怕是奥莉薇亚,知道姐姐有危险,她也没有理由不出手帮忙。”

艾格尼丝微笑,却不应答。

亚伦再次别开脸,仿佛那样会让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容易出口:“对你……我一直觉得有所亏欠。”

艾格尼丝下意识想要推脱,亚伦却一抬手让她听下去。

“我们的父亲不怎么能体谅他人的心情,母亲又事务缠身,在你最需要人引导的时候,我在外修行,没能帮到你。虽然这是我无力改变的事,但对此我一直心有愧疚。”亚伦看着掌心苦笑,“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小时候记忆力过人,因此所有人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和我一样有天赋,因此对你抱有巨大的期望。”

“亚伦,够了。”

“请你听我说完。”亚伦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在发现你没有魔法天赋之后,所有人、包括我在内,为了照顾你的心情,对这一事实绝口不提,就好像我们根本没有对你抱有过希望。回想起来,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哪怕我们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进而真的淡忘,但你……”

艾格尼丝一言不发,眼睫眨动得很快,像在抑制泪意。

“你选择躲起来的时候,我们说着不能逼你,因此给了你破例的自由。但也许……除了这种方法以外,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和预想中有些不一样的你。”亚伦将脸在掌心埋了片刻,“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被他缠上。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猜想,他的确给你了我们没能--”

“亚伦,别说了。真的足够了。”艾格尼丝低低的嗓音宛如哀求,“谢谢你愿意关心我。但现在再说这些……不需要你那么说,我也不会偏帮理查,我的所作所为不会有损海克瑟莱一族的利益。”

亚伦面上闪过被箭簇投中眉心似的痛意。

艾格尼丝顿时有些后悔:“我知道你不是为此才和我说这些的。”

“我知道。”

兄妹二人沉默着对视片刻,都偏转了目光回避。

“总之……我后天就必须回白鹰城,务必注意安全。”亚伦继而冷不防发问,“菲利克斯·劳伦佐,他似乎在南方诸国小有名气?”

艾格尼丝迷惑地微笑起来,不明白哥哥怎么突然间将话题转到了菲利克斯身上。

“我昨天偶尔在碰到他,他似乎尤其关心你的状况,问了不少问题。”

“那么之后我要多谢他的关心。”

亚伦看着眉眼微垂的妹妹,似乎想说什么,却硬生生忍住了。就这么古怪地拉长了半拍沉默后,他才叹息说:“至少,在布鲁格斯有站在你这一边的人不是坏事。”

“菲利克斯卿是向理查效忠的骑士。”艾格尼丝点到为止。

“但恕我直言,今后你恐怕需要那么一两位只向你效忠的骑士。”

艾格尼丝愕然瞪着亚伦看了片刻,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他的意思。

亚伦起身时已经彻底恢复了平和而自信的态度,他再自然不过地宣布:“我那里有一个合适的人选,理查也已经同意,那位骑士不日就会南下抵达布鲁格斯。你可以稍稍期待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KYotodo和陆一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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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理解:请补全伊恩被艾格尼丝偷亲后的心理活动,不限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