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的表情一瞬凝固了。她像是没听懂菲利克斯在说什么,露出迷惑而礼貌的微笑。但菲利克斯知道他的心意已传达到对方那里:艾格尼丝开始回避与他对视。
但这并非羞怯,她眼睫微垂思索着什么,遵循着舞曲的拍子向前三步又退回来,猛地重新抬眸,声音很低:“为什么?”
菲利克斯直愣愣看了她片刻,肩膀一垮,苦笑说:“您这问题太刁钻了……”
“我是真的不明白。”艾格尼丝戴着婚戒的左手蜷紧又松开,她没有将话说完,因为她知道这话必然会惹恼菲利克斯:一味贬低自己无异于践踏对方的心意,但同时,她从内心深处对菲利克斯感到怀疑。她自认没有什么吸引人的长处--主君夫人这高高在上的身份除外。
她想,他追逐的大概也只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符号,不过他的态度比此前的任何人都要认真诚挚。
菲利克斯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他轻声请求:“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艾格尼丝茫然地转头,想要从墙上悬挂的细长菱形镜子里看自己的脸,但对方的下一句话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第一次见到您时也是这样……就好像您虽然被人看着,需要被人看着,却也恨不得立刻从人的眼里消失。”
这话语像是一记直拳,震得艾格尼丝失语。愿意注视她、同时能敏锐地勘破她表象的人,菲利克斯是第二个。她无法不感到一瞬的喜悦。但随即涌上的只有稀薄的遗憾。她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不,没有这种事。”
“您似乎对所有人都有所防备。”菲利克斯悲伤地喃喃,目光像被遗弃的小兽。
艾格尼丝差点心软了,但她最后只平淡地应道:“也许的确如此。”
这支悠长的舞曲终于接近尾声,艾格尼丝不禁松了口气。
菲利克斯趁着与她最后凑近的关头,柔和却坚定地低语:“我不知道您经历过什么,但请您放心,我对您别无所求,我……甚至不期望得到您的任何回应。所以,请不要把我放在心上。”
艾格尼丝顿时感到恼火。抛下这种话也太狡猾了!
菲利克斯定定看她须臾,像是要用目光把她恼怒的表情收下珍藏。而后,他轻咳一声,有些歉疚地垂头:“那是真心话。但我同时怀抱着那么一丝绝不可能的希望,这也是真心话。”
一曲终了,艾格尼丝微微低头行礼致意,没有再出声。
菲利克斯只是苦笑,再次行礼后转身离去。
艾格尼丝感到异常疲倦,想要直接离开舞池,但眼前一晃,路被堵住了。
黑发绿眸的骑士一脸无害可亲的笑容,边欠身边问:“您只跳一支舞吗?菲利克斯能独享与您共舞的殊荣,真让人嫉妒啊。”
他的音量不高不低,刚好够让周围的人听见。
艾格尼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故意问得直白:“你也想和我跳舞,伊恩卿?”
“谁不想呢?”伊恩维持鞠躬的动作,只有含笑的双眸稍抬,“那么……您是否愿意大发慈悲,圆我等这小小的心愿呢?”
“为什么不?”艾格尼丝就势应承。
于是十多年后,艾格尼丝与伊恩再次共舞。
兴许是命运女神的捉弄,这一次,两人间的气氛也依然像在较劲。
“您的眼神真可怕,”携手旋转时,伊恩侧眸低笑,“我做了什么得罪您的事了?”
艾格尼丝没搭理他。
沉默当然对伊恩无效。然而他能将沉默也运用自如。他并非只有言语这一种武器,眼睛同样能言善辩。
艾格尼丝想起,他们上一次也是唯一的共舞时,他们也没有交换一词一句。
伊恩显然想到了同一件事上,露出了柔软又含有恶意的微笑,故意率先打破沉默:“您的舞技大有精进。”
“那很自然,进入社交界之后,我被迫参加了不少舞会。”
伊恩拉长声调“哦”了一声,仿佛对此饶有兴趣:“原来除了理查大人以外,您还有过别的备选项?”
“我的意愿并不重要,最后做决定的是父亲和亚伦。”艾格尼丝顿了顿,“当然,我对选择理查没有任何异议。”
她说出亚伦这个名字的时候,伊恩的眼里骤然浮现古怪的锐光。
艾格尼丝对这转变视而不见,转而问:“你原本就是科林西亚人吧?既然从圣地归来,为什么不与家人团聚?说起来,我之前还听说过你哥哥的动向。”
伊恩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坦然道:“在我离开白鹰城的时候,就等同与家中彻底断绝了关系。”
“是吗?”
对话就此中断。
这支曲子节奏偏快,不断的旋转中,烛焰和人影渐渐失去边界,互相交融。艾格尼丝的头隐隐作痛。她近来失眠得厉害,为了今晚的舞会又甚是操劳,精神已经濒临极限。仿佛要将头痛和烦躁一起甩开,艾格尼丝冷不防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等伊恩微笑着敷衍过去,她追问:“煽动加布丽尔和菲利克斯,你有什么意图?”
伊恩无辜地偏了偏头:“我想要帮助好友实现愿望,加上加布丽尔女士愿意出手相助,这有什么问题吗?”
艾格尼丝没有和他纠缠的耐心,几乎是嘲弄地低语:“难道你在期待着我爱上他?”
伊恩没想到她会这般直接,无可奈何地揪起眉头,口气却没有半分松动:“我当然期待好友得到幸福。”
“原来你也会有这样普通健全的愿望。”艾格尼丝刻薄的劲头上来了,吐出平日里绝不会出口的责难之语。
“您这么看待我,还真是让我伤心……”伊恩话锋一转,“那么,您真的不会爱上菲利克斯?”
艾格尼丝与他对视须臾,一勾唇:“会怎么样呢?”
如果说不着边际地说着虚假的动听话是伊恩故意激怒人的手段,那么艾格尼丝在这方面的杀手锏,无疑就是这种暧昧的反问。
伊恩久违地品尝到了这熟悉的恼火滋味:像有细细的余烬在心中闷闷燃烧,丝缕的烟雾呛得他难以立刻出言反驳。他依然在微笑,眼神却冷下去。
艾格尼丝从中得到了某种病态的满足。轮舞曲进入最终回旋前的舒缓过渡,她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地补充:“如果我更早遇见他,说不定真的会。”
伊恩不自觉加深笑意。可这不过是他经年历月养成的防卫本能。他饶有兴趣地问:“那么,现在也还不晚吧?”
艾格尼丝笑了,罕见地主动盯着他的眼睛:“我早就无可救药了。”
即便是伊恩,也在这一瞬难以分辨她话语和神情中恬淡从容的绝望是真心还是作伪。他可以将这句话解读出许多意思:菲利克斯出现得太晚,她已经无法为他动心;或是,哪怕菲利克斯更早出现,她也许业已丧失了爱一个人的勇气;抑或是……在更早以前,很久以前,她就无法得救,菲利克斯以外的某个人没能让她真正被救赎,于是她丢弃了他。
也许不是现在,但艾格尼丝曾经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
“您……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话语脱口而出。伊恩都感到困惑。他为什么要再次提出这个他早就得到答案的问题?难道他因为这一句话生出了莫须有的怜悯,又或者在为某个他没能实现的美梦有过成真的可能而懊悔?
艾格尼丝没有立刻回答。她跟着其他人一起转了好几个圈子,才短促地吐出一成不变的答句:“没有不满。”
这一次,伊恩没有放任对话就此终结:“没有不满不等于满意。您真的满意吗?”
艾格尼丝的视线穿过他落在更远的地方,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几乎被乐曲盖过:“如果我感到不满,又怎么样呢?”
她的眼神聚焦,落定在伊恩脸上。她以调侃的口气低语:“那样你就满足了?”不等他回答,她就轻笑,坏心眼地作出假设:“还是说,如果我对眼下的人生十分满意,你破坏起来才更有成就感?”
--她不会让他得逞,不会任由他搅乱她的人生。
这样的决意表露无疑。
十多年前也是如此,她想要将他从生活里剔除出去,就像用小刀挖出果实里发褐的烂肉。
而且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他强硬地捉住了她举刀的手。但最后,这也不过充其量是缓刑。第二次,在他罕见地没有防备的时刻,她得手了。
但伊恩不甘愿当独自腐烂消失的废弃物。就算艾格尼丝将他遗留下的痕迹剐得干干净净,他也要让那创口腐坏流脓。他要成为只在她愉快时刻作痛的伤疤,至死方休。
况且,如果艾格尼丝对眼下的生活、对于背叛他进而抵达的现在心怀不满,那么他又算什么?如果她再快乐一些,他的复仇就勉强称得上不无道理;如果她再不幸一些,那么他还姑且可以认为她是咎由自取。
然而,艾格尼丝放弃他,得到了不悲惨也不幸福的人生。
伊恩的自尊心无法接受这样的轻慢。
于是,对于艾格尼丝尖刻的问话,伊恩如此作答:
“所以哪怕为了我,也请您务必要更幸福一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