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立下约定到舞会的一个月里,伊恩与艾格尼丝渐渐变得熟悉。
除了必要的讲习,艾格尼丝基本独自行动,总挑些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读书或者散步。而只要伊恩成功在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她,她就不会强行驱赶他离开。这并不意味着艾格尼丝忽然接受了伊恩。哪怕是那时,伊恩也很清楚,她只不过是在冷面拒绝与无言容忍之中选择了后者。
伊恩很快发现,与其说艾格尼丝不擅长拒绝他人,不如说她缺乏拒绝旁人所需要的意志。再微不足道的请求,只要拒绝,就有可能会令对方不快、甚至招致厌恶。而艾格尼丝身为堂堂伯爵的女儿,竟然如此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以致在人际交往中维持着几近卑微的姿态。
--哪怕对方是伊恩这样无足轻重、半途被收留的家伙,她也不愿意与他撕破脸。
换而言之,众人口中的“好脾气”不过是艾格尼丝为了不被人讨厌的策略。
然而,自相矛盾地,艾格尼丝从来不会因为恐惧被人厌恶而主动讨好他人。她只是来者不拒,却也吝于出力挽留。从最开始,她就放弃了一切幻想,认定每个接近她的人都终将离开。
但当伊恩察觉艾格尼丝性格中这一棘手的部分时,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我只打算跳第一支舞就走,当我整晚舞伴的事是随口说的。”
那个至今回忆起来熠熠生辉的夜晚,当艾格尼丝如此宣布时,伊恩在一瞬间,同时感受到了喜悦与不甘:他一个月来的努力并未白费。她害怕再与他接触就会产生好感,因此先一步认输撤退。但也因此,他反而像是输家。
艾格尼丝选准了时机。伊恩甚至来不及作答,第一支舞曲便已奏响。
即便是一年中最具狂欢氛围的丰收庆典,也以优美庄重的群舞开场。男宾与女宾列队结成两个同心圆,时而分离时而面对面。
只和其他淑女一样在原地转了个圈,艾格尼丝便判若两人。
她转得飞快,比身旁的奥莉薇亚先两拍。一缕金发趁机挣脱发髻在颊侧落下,伊恩的视线被牵引过去,恰好捕捉到艾格尼丝绽开笑容。
艾格尼丝将往日的审慎与卑怯甩脱了,下巴微微扬起,第一次坦荡地与伊恩对上眼神,而后狡黠而骄傲地向他挤了挤眼睛。她不会让他如愿,他在触碰到她之前就已经被远远甩开。她以耀眼的姿态如此宣告。
这是艾格尼丝的挑衅,因此她一直看着伊恩,整支舞曲自始至终看着他。
而在她被孩子气的喜悦点亮的眼睛里,在她随步伐流动的裙裾弧线里,在悬浮在舞厅半空的魔法烛焰营造出的虚幻光影里,伊恩第一次感到目眩神迷。
舞曲前半就像是堕入梦中,事后不论他怎么回忆,都无法记起清晰的细节。
而后,非常突然地,伊恩清醒过来。舞会上名符其实的明星--海克瑟莱长女的曼妙身姿从他的视野中滑过去,他同时看见了数不清的、追随着苏珊娜而去的目光。
但并非所有人都被苏珊娜夺走了注意力。毫无防备地,伊恩与凝视着艾格尼丝的人对视,而且不止一次。落在艾格尼丝身上的热切注视在伊恩胸腔内点起阴冷的火,他与这陌生的感受磨合着,哂然承认他有那么一丝不快。
艾格尼丝显然也注意到自己比往常引人注目。她的反应比伊恩更大。
他清楚瞧见,她打了个寒颤,最初趁着得胜劲头泼洒的无畏光彩瞬间黯淡。直到舞曲结束,她不再做出格却也迷人的小动作,唇边也只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但她依然与他互相注视。在某些方面,她倒是意外地要强。
一曲结束,艾格尼丝规矩地行礼致意,而后自然而然地融入人丛、消失不见。
傲气缚住了伊恩的双脚,他没有追上去。
有那么片刻,他只是茫然地环视四周,顺大流邀请映入眼帘的第一位姑娘跳下一支舞,却甚至没记住舞伴叫什么名字。浮空的烛焰随乐曲变幻着色彩,伊恩只觉得一切都比刚才显得暗淡无光。
“伊恩,你有没有看见艾格尼丝女士去哪了?”舞曲与舞曲的间歇,有人拦住伊恩发问。
伊恩怔了怔,认出这双在第一支舞时和他短暂互相逼视的眼睛。奇怪的是,刚才那股躁动的不快感已然无影无踪。他意态自然地耸肩:“我也想知道。”
他记起眼前人的名字,熟稔地谈笑两句后拍拍对方的肩膀,忽然发现自己实则是想将这人从自己的眼前尽快推开,好往舞厅边缘走。
“伊恩?这么快就走了,这可不像你。”迎面撞见的友人这么说。
伊恩用手掌在颊边扇风:“我出去透口气就回来。”
“你该不会酒喝多了吧?”
“你什么时候见我醉过?”伊恩与友人戏谑数语后道别。他一头扎进厅外花园寒冷的秋夜里,有一瞬微微晕眩,倒的确像是微醺的症候。
丰收季节的荷尔施泰因已经十分寒冷--至少与伊恩长大的科林西亚相比,这里的秋天已经与初冬无异。也因此,白鹰堡的后花园里人影寥寥。即便有爱侣想要借树荫遮蔽相携私语,想来也挑了避风的角落。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伊恩半是遵循直觉半是揣测,找到了艾格尼丝。
她坐在灌木丛后的石凳上,半个人藏在松树青苍的阴影里。
伊恩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意图。他就是来找她的,便径直拨开凋谢的茶花枝条走过去,艾格尼丝循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继续抬头端详蓝得可怖的北国天幕。
厅中漏出的灯光太亮,乍一瞧,伊恩没能发现一颗星星。
但他很快找到了北极星,而后整片星空倏地向他打开,被灯光盖过的幽暗星子接二连三地从幽邃的天之海深处上浮。他的呼吸停滞了一拍,片刻前还蒙蒙的夜空如今在伊恩眼中已然星罗棋布。
“没想到您还有观星这个爱好。”伊恩缓缓从天幕上收回视线。
“也说不上是爱好。”
伊恩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化作白雾:“您能认出这些星星吗?”
艾格尼丝已经恢复了素日惜字如金的冷淡态度:“能。”
“哲人都说天上的一切变化都会在地上显现出来,”伊恩想起曾经学习过的那些知识,自嘲地摇摇头,随口问,“您对预知未来没有兴趣?”
“没有。”艾格尼丝难得没有对自己的看法有所保留。
“为什么?”
艾格尼丝迎上伊恩惊讶的注视,柔软的笑容和语气里裹挟着刺:“不需要观测星星,我就能想象自己的未来。”
她似乎找回了第一支舞时带着攻击性的自信,转而反问他:“我这样的、有那么一点地位的领主的普通女儿能有怎样的未来?”
伊恩眯起眼。他忽然不确定是否还要探究下去。他确确实实对艾格尼丝那乍现乍收的锋锐一面产生了兴趣,却又有些害怕探查的结果会令他失望。
见他沉默,艾格尼丝便自顾自给出答案:“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嫁给一个父亲或是亚伦挑选的男人。如果斯库尔德眷顾,我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我的未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几乎是抬杠地,伊恩问:“可对您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您之后的人生会怎么样……您都漠不关心么?”
“我想……不管怎样,都不会有太大差别。我也不是特别在乎。”艾格尼丝轻轻呼出一口气,停顿了须臾,似乎也在为自己出奇的坦白而惊讶。
伊恩走近一步,惊觉松树的影子里有多冷。他不禁仔细端详艾格尼丝。她的鼻尖、脸颊和手指都微微发红,可她似乎对此恍然未觉。
“你应该与我想法正好截然相反吧?”艾格尼丝再次主动发问。
这种要借此彻底划清界限一般的口气令伊恩一噎。他随即微笑:“不见得截然相反。我对解读星轨也没什么兴趣。”
“是吗?”艾格尼丝没有问下去。伊恩感到一丝古怪的失落,他其实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两个人沉默片刻,都再次看向夜空。
“像奥莉薇亚那样有魔法才能的人能从星辰的排布中读出很多东西,但我觉得,”艾格尼丝忽然再次出声,这次的声音很低,更像在说服自己。她向夜空伸手,宛如要捞出星河中那一捧捧发光的沙砾,“什么都不明白也没什么不好。没有意义也没什么不好。”
伊恩忽然走到她身后,微微俯下身挡住了她视野中的星空。
艾格尼丝伸长的手指差点戳到他鼻梁。
她显然吓了一跳,下意识缩手,却被他拉住。
“你干什么?”
伊恩与艾格尼丝一样迷惑:“我也不知道。”
缓了片刻,他轻轻放手,以奇异的声调解释,甚至忘了敬语:“如果刚才天上忽然伸出一双手,要把你就那么拉走,你也不会反抗。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
乘着夜风飘出的乐曲感染了艾格尼丝。她的表情很柔和:“我的确是这样随波逐流的人。”
伊恩在长凳另一端坐下,直视前方,手却去寻找艾格尼丝的指掌。在相触前,他不确定地停了停,他很少这么犹豫。艾格尼丝没有缩手,如同等着观察他有勇气做到哪一步。
“您的手真冷。”
艾格尼丝慢了两拍才回答:“我习惯了。”
伊恩突然放松下来,以就两人身份差而言、略显轻挑的口气说道:“您会着凉的。”
“不会的,我习惯了。”艾格尼丝这么说着,作势要抽手。
他按住她:“可我不喜欢这样。”
艾格尼丝露出困惑的微笑。她不知道他究竟在说哪一件事。那一刻,伊恩也不清楚。
“您着凉,还有您不作抵抗地被天上伸出的手带走……我都不喜欢。”最后他这么说。
艾格尼丝显然没相信,却也没再挣脱。她一如既往地容忍着他,却也拒绝了解他:“是吗?”
于是,本来胜负已分的较量就此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