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上片刻寂静。
艾格尼丝表情是空白的。她都不明白这一刻,她是恐惧多一些,还是觉得有趣多一些。
伊恩笑出声,狡黠地一偏头:“抱歉,开了个玩笑。不过,也不尽然是玩笑话,谁让海克瑟莱的亚伦大人那么出色?只要他在,其他人都成了陪衬,而我……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野心,只能尽早另寻出路。”
这么说着,他转向艾格尼丝,煞有其事地向她征求意见:“我们的兄长大人就是那样的人,不是吗,艾格尼丝女士?”
不知怎么,艾格尼丝竟然有些失望。
如果伊恩真的在这样的场合下,将他们之间有过的关系挑明,事态又会如何?理查又会怎么圆场?还是说,持续了五年的安稳生活会就此毁灭?
正如人群喜爱围观灾害现场、迷恋悲剧戏剧性的展开,她对几乎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怀有事不关己的冷酷的好奇心。
艾格尼丝便勇敢地迎上伊恩的视线,顺着话题自嘲:“不止是亚伦,众所周知,我的姐姐和妹妹也极为出挑。偶尔,我也会觉得,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在白鹰城实在待不下去了……”
理查按住她的手背,佯作肃容:“可别那么贬低自己,布鲁格斯的女王陛下。”
“谢谢,理查,”艾格尼丝含笑与丈夫对视,“能嫁来这里,是我的幸运。”
理查捏了捏她的手指,摇着头叹气:“别在人前这么说话,害我个老头子怪不好意思的。”
艾格尼丝与其他人一起微笑。理查随之收手,与首席神官继续谈论原典与各学派评注的区别,餐桌上的话题便绕开这艰深的神学堡垒,向别处流去。
“艾格尼丝女士,”
她循声看去,愣了愣。没想到菲利克斯会隔了伊恩,主动和她搭话。
“听说荷尔施泰因天气极为寒冷,如果不使用符石,冬天连大门可能都会被冻住。我在南方长大,实在有些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菲利克斯抱臂打了个哆嗦,上身朝着艾格尼丝的方向倾,“不过对您来说,南方的夏天也很难熬吧?”
煞有其事地向主君夫人搭话,谈的却是社交场合最泛用的天气,菲利克斯的言谈举止散发着教养良好的贵族子弟天真又迷人的风度。他对人几乎不设防,也没有防备的打算,因此不管是谁都能轻松地和他聊下去。
艾格尼丝拈起果盘中一枚甜杏,在指尖把玩着应答:“科林西亚的夏天一年最多只有那么十天称得上炎热,还能忍受。”
熟透的果实几乎要被柔软果肉撑破,只是这么轻轻揉捻,艾格尼丝的指尖便划开表皮,甘甜的汁水立刻渗出,染黄了她的指甲,一滴滴地往虎口掌心淌。艾格尼丝手小,指节微微圆润,显得养尊处优,从衣袖花边里探出的手腕却皮包骨头,纤细异常。
这么一双手沾得汁水淋漓,菲利克斯看了一眼,立刻慌乱地别开视线。
艾格尼丝将杏子放下,以亚麻巾擦拭手指,忽然又将指尖凑到鼻尖嗅了嗅,向菲利克斯一笑:“不过荷尔施泰因人只吃得到糖渍杏。即便费劲以魔法保持不腐运来,咬上去也总硬邦邦的。第一次在这里吃到新鲜杏子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应季的水果那么甜。”
“但听伊恩说,北方盛产各种莓子,有些品种我根本没听过……”菲利克斯说着看向身边的同伴。
伊恩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异常安静,只是面带微笑倾听二人对话。
菲利克斯好心邀请他加入对话,伊恩却只懒洋洋地回了一句:“的确是那样。”
将话头就此利落扼杀,他举杯饮酒,一双绿眸从杯沿上露出来,眼神往艾格尼丝的方向打了个转,瞬间感到无趣般看恹恹向杯中红宝石色的佳酿。
艾格尼丝看着他的侧颜,胸口一瞬骚动。
以前就是这样,伊恩鲜少一个人安静待着,总和人三两结伴,出现在大小事件的现场;哪怕他不是恶作剧的肇事者、也会当个兴致盎然的好观众。但偶尔,他会突然陷进懒散之中,仿佛弄丢了旺盛的好奇心和有教养的刻薄,对一切失去兴趣。
同路来布鲁格斯的路上,菲利克斯已经见识过伊恩不安定的性格,好脾气地不以为意,捡起仪式前的旧话题:“说起来,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圣地?这一路你都闪烁其词,每次给的理由都不一样,也该吐露实情了吧?”
“突然想回来,就回来了。”伊恩搁下酒杯,笑笑地斜睨过去,“不行吗?”
菲利克斯从鼻腔中重重叹息,不带恶意地抱怨:“有多少人想要在圣地成家立业的机会,你竟然回绝了康拉德侯爵的宝贝女儿……”
“那件事啊……”伊恩突兀地侧眸看向艾格尼丝,又立刻收回视线,“我和那位女士合不来。只为小小的封地互相折磨一辈子,我可不愿意。”
菲利克斯揶揄道:“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浪漫,非所爱之人不娶。”
伊恩噗嗤笑了:“浪漫?我可不相信诗人嘴里那套。在去白鹰城之前,我在修道院待了好几年。”
桌子另一侧的首席神官闻言,自然大感兴趣:“理查,伊恩卿似乎原本就是科林西亚人,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理查看向艾格尼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
明明是伊恩的经历,不知怎么竟然成了由她解说,艾格尼丝无措地手指交叠,斟酌着措辞:“伊恩卿的双亲似乎原来想让他进入神殿……”
除此以外更深的内情,她并非不知道;只是那都是伊恩私下向她倾吐的。伊恩总是尽可能地在他人面前回避谈论自己的事,尤其是被海克瑟莱一族收留之前的经历。
伊恩却没容她犹豫着拿捏底线,径自坦诚:“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原本应当进入神殿,也的确很早进修道院接受教育。但之前那一次瘟疫后……家中只剩下我与长兄两个男孩。那时还没有治愈疫病的魔药,要延续血脉,就必须留不止一个男孩。所以我就离开了修道院,辗转在各处接受骑士的教育。”
十五年前开始的那场瘟疫,断断续续侵扰阿雷西亚诸国近三年,荷尔施泰因因气候寒冷、又与外界闭塞,伤亡较轻,但南方诸国常有一整个城市数月间只剩下不到三成住民的惨状。时至今日,那时的光景依然不是什么能充当饭后余兴的话题。
理查轻声祷告片刻:“那场瘟疫的确宛如神罚……”
伊恩爽朗一笑:“可不能因为我的事扫各位的兴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我到过圣地,还能侍奉理查大人这样的主君,对离开修道院这件事早已经没有半点怨言。”
“愿薇儿丹蒂永远护佑我等,赐予不尽的恩泽。”神官带头举起酒杯。
“愿三女神保佑!”
又一轮祝酒自然而然开始。只有一句祝酒词令列席的神官大人抬了抬眉毛:
“愿魔法永驻!”
那所说的是只要有道具或是天资便能使用的魔法,并非神职者独占的特权。
另一边,菲利克斯压低声音,歉然向伊恩道:“都怪我,你似乎不太喜欢谈论过去……”
“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但也没不可告人的秘密。”伊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推拒侍者斟酒的动作,“不能再喝了。”
菲利克斯叹气:“还是这么克制。”
“醉了露出丑态可不妙啊……”伊恩向艾格尼丝一瞥,“还有尊贵的女士在场呢。”
艾格尼丝环视四周。宴会进入后半程,最开始一本正经的规矩气氛也渐渐松弛,下首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不一会儿,就有杯盏碎裂声伴随笑声传来。欢迎新骑士的狂欢会持续入夜。每到这个时候,艾格尼丝就知道自己该退场了。
“理查。”
“啊,今天也辛苦你了,尼丝。”
“早点回来,不要喝太多。”艾格尼丝起身,向上首诸位宾客微微颔首致意。
菲利克斯起身:“我送您出去。”
“不用了。”
“不必。”
艾格尼丝和伊恩都一顿。他们没有对视,反而都看向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尴尬地挠了挠后颈。
伊恩将菲利克斯按回座椅:“你不是还要继续喝?我喝够了,让我送艾格尼丝女士离开吧。理查大人,这样可以吗?”
理查从与卫队长的谈笑中暂时抽身,一摆手:“麻烦你了。”
“是。”伊恩微微欠身,而后向艾格尼丝露出谦恭无害的微笑,“您先请。”
艾格尼丝淡然点头,径自转身,当先从侧门离开。
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夕阳时分,霞光从门洞窗口倾泻而入,泼了一地耀眼的橙红。晚风不仅吹皱了被夕照侵染的云彩,也捎来了城堡花园中早开的玫瑰香。这花香尚涩,混着草叶微苦的气味,还沾着依稀的潮气,令人不由自主感觉怀念--确知在花丛凋零殆尽之日,会再次想起眼下花苞待放的时刻的怀念。
“看来要下雨了。”艾格尼丝喃喃,折入通向城堡后半部分的长回廊。大多数仆役也在厨房享受难得的狂欢,因此城堡中反常地寂静。
伊恩规矩地保持距离两步的距离,跟在后头。但两人歪斜的影子拖长了,并到一处。
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走了那么几步,伊恩轻声说:“看来公爵对您很放心。”
“他有什么要担心的?”艾格尼丝没回头,声音和表情一样平淡,“由城中骑士护送我也是惯例。”
“如果我刚刚和您表现得更亲昵一些,再多说几句,理查大人会怎么做?”
“他对年轻人一直很宽容。”
“那么多年轻人围着自己的妻子转,就不会嫉妒?”
艾格尼丝暂时停下脚步,别过脸,神情隐进窗棂的阴影里:“我没有傻到会自掘坟墓,他很清楚这点。”
伊恩轻快道:“公爵大人了解并且信任自己年轻的妻子,真是一段美谈。”
艾格尼丝回头,疲倦地叹息:“你想说什么?”
“那么多年没见,您就没有想对我说的话?”
艾格尼丝作势思索片刻:“没有。”
伊恩低低笑起来,再抬眸时眼神很冷:“我想,您欠我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