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这种奇怪体现在,越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越能做到侃侃而谈,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却表现得淡漠疏离。
但你又没有办法反驳基因这种东西。
你的冷漠和不在意与那人如出一辙,只因你们血脉相通。
周九鼎躺在床上玩弄手机,细长手指滑动着微亮屏幕。
他习惯把屏幕亮度调得很低很低,几乎全黑了,这样有弊于视力,但他视力依旧很好。
所以说,论其道理也要因人而异。
有人住草房,有人住大厦。草房里常常欢声笑语,大厦里永远寂静如斯。
周九鼎很久不回家,放寒假那会儿司机去学校接他,他也只是在家待了一晚,第二天早早地就回了自己的小房子。
自己一个人都比一家人热闹。
可笑至极。
他打开微信朋友圈,刷啊刷,刷啊刷。
指尖一顿,屏幕停到一个叫“北极熊”发的新动态。
[新的一年,越来越开心呀!]
停顿三秒,他点进去。
[今天大扫除,和爸爸弟弟一起贴对联。]
配图是一个防盗门,深木色,中间一个大大的福字。两旁的对联上联是“天时地利门厅大吉”,下联为“宝地祥光开泰鸿运”,横批“大吉大利”。
[今天老弟表现很好,作业完成的极好,奖励一粒小肉丸,不要变胖哦。]
配图是六年级寒假作业。
……
她的朋友圈没有设置时间权限,所以他可以一直向下刷,一直看。
然后他看到那张北城一中的大门,以及那句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周九鼎把手机扣在床面,睁着眼,不说话也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有人敲门。
“九鼎,你朋友来了,下楼坐坐吧。”声音不大也不小,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恭敬与距离感。
敲门的人是红姨,周家的保姆,干了十几年,说是从小看周九鼎长大也不为过。
周九鼎应了一声,“知道了。”
……
盛子凯坐在楼下,百无聊赖。
贝怡和盛母聊得起劲,也不忘了他。
“小凯啊,最近学习怎么样啊”
“还可以啊,就那样。”
“你要多和你哥哥姐姐学习啊,你姐姐最近读博了吧”
“嗯嗯,是啊。”
……
贝怡突然暗自伤神,叹息道:“女儿就是乖巧。”
盛母面不改色,手指轻柔的扶上贝怡的肚子,虚摸几下,“最好是个女儿。”
贝怡笑笑,“但愿吧。”
盛子凯没往别处想,他家里孩子多,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家长们坐在一起无疑就是聊事业,聊家庭,聊天南海北,都是他不爱听的。
盛子凯看到周九鼎下楼,心情立马雀跃,甩着双臂跑过去一下子就扑到他身上,“鼎爷欸,想死我了!”
周九鼎嘴角噙笑,对着盛母打了招呼,带着盛子凯上楼。
盛母坐下,对贝怡说:“小鼎还是跟以前一样啊,安安稳稳的,比我家子凯稳重多了。”
贝怡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没说话。
盛母瞧着不对劲,于是继续道:“贝怡啊,听我一句劝,人这一生,与子女的缘分都是有数的,既是无缘,不用觉得亏欠。”
贝怡欲言又止,双眉紧锁,面色黯淡。
盛母道:“虽说过年期间不宜说生死,可我觉得我们既然活着,便得好好活下去,你和小鼎一直处于这种冷淡状态,一言那孩子也不会开心的。”
提起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贝怡的脸色更加难过,她红了眼眶,叹息道:“我就是难过,就是怨他,当时一言就离他半米远,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抓住她,她可是他的亲妹妹。”
“你也说一言是他的亲妹妹了,他对一言的爱又怎么能比你和周铭的少?”
“不,你不知道的。”贝怡摇着头,泪水流出眼眶,语气略微激动,“他从小就嫉妒一言,他看我们偏心,对一言根本就不好!我都怀疑是不是他……”
“胡说八道!”盛母呵斥贝怡,却又于心不忍,“别说了,动着胎气不好,别再想了。”
“总之,九鼎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很好的,不然子凯不能这么喜欢他。”
贝怡送盛母出门时,盛母还在念叨:“就祝你们一家新的一年合家欢乐,子凯就麻烦你了,说是和哥哥姐姐没有共同语言,非要来找九鼎。”
贝怡说:“就让子凯在这吧,他活泼,我喜欢。”
“好好。”盛母笑着,她到底比贝怡大了近十岁,把她当妹妹待,“一定要注意身体,这个年龄不比年轻人,怀孕应该更累,多加休息。”
提起肚里尚未出世的孩子,就像看到眼前触手可及的光芒,贝怡笑着,“我知道。”
红姨搀着贝怡回客厅,一转身就看到不远处的周九鼎和盛子凯,穿戴整齐,盛子凯笑意盈盈,周九鼎则是死死盯着她。
“贝姨,原来你怀孕了啊。”盛子凯呵呵笑,“你身材这么好,我一点都没看出来。”
贝怡点点头,始终无法忽视那抹尖如利剑的目光。
她想走,周九鼎拉住她,力气不大,但足以让她打个趔趄。
周九鼎还没说话,贝怡神色骤变,她双手紧紧护住肚子,质问他:“你想干什么?你又想干什么?!”
周九鼎松开手,张口问道:“你怀孕了?”
“对,我怀孕了。”
盛子凯和红姨左右两侧扶着贝怡,画面一分为二,周九鼎孤立无援。
他喃喃道:“我竟然都不知道……”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要你知道做什么?几年了家都不回,你还当你有这个家吗?你当我是你妈吗?!”
盛子凯和红姨吓了一跳,赶紧安抚贝怡的情绪,红姨说:“孩子们都在,你千万不能发脾气,对身体不好!”
盛子凯看着那张与周九鼎七分相似的面容,应声附和,“对对,贝姨,对肚子里的小弟弟小妹妹不好。”
贝怡头昏脑胀,不想再做多牵扯,抓着红姨的手朝卧室里走。
也不知红姨对贝怡说了什么,贝怡回了一句,“要不是他,我也不用受这份苦。”
周九鼎伸手狠狠捏了一下太阳穴,盛子凯回过神说:“欸,鼎爷,没事吧,贝姨……”
话没说完,周九鼎大步流星,一把拉开别墅门,灌着冷风一跃而下。
原本空无一物的灰白地面上多了一个又一个悲伤无力的脚印。
他走得极快,盛子凯快赶不上他。
过年期间,街道空无一人,更何况是这西郊的别墅区,冷风相伴,暴走在冗长而沉默的道路中,周九鼎的脑海似波浪汹涌般翻滚起来。
他想起那个天真活泼认真努力的小女孩,人前人后都犹如一轮发光发热的小太阳,她软软糯糯,惹人喜爱,最喜欢揪着他的衣服甜甜唤他—哥哥。
他只比她大五分钟,其余的样样比不得她。
论外貌,她更漂亮,论成绩,她更优异,论性格,都是她更活泼,只有健康,她比他虚弱太多。
贝怡常说,一言之所以这么弱,都怪哥哥在肚子里争宠太多,从小都不知道让着妹妹,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她死于七年前,是一个热得滚烫的夏天。
出事的那天早晨,贝怡心情不好,对他骂骂咧咧,两人吵了一架。
贝怡出身富贵,父亲是北城一带有名的暴发户,靠棉纺业起家,生意范围涉及大半个亚洲。
暴发户最大的缺点就是财富到位了,思想不及格,贝怡在这方面可谓登峰造极。
却也有不一样之处,她重女轻男,许是厌恶了家族内部的封建思想,她从小便对自己的小女儿爱不释手,偏偏女儿生的漂亮又懂事,那个沉默寡言的儿子在家里更不起眼。
其实周九鼎挺在意的,但好像没有他的发言权,他对妹妹也只能做的不厌恶而已。
车祸发生的时候,他就在一言身后,但是一切发生的太快了,真的太快了,让人始料不及,以至于一言卷入车轮几秒钟之后,他才开始原地尖叫。
他也才不过十岁。
贝怡哪里会管他几岁,在看完监控录像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辱骂、羞辱、痛哭。
“你为什么不拉住她!”
“她是你的亲妹妹啊!”
“你就那么讨厌她吗!”
“你配当哥哥吗!”
她从来都没想到,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而言,亲眼目睹自己妹妹的死亡,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创伤。
没有人理会他的痛苦,他们带给他的只有责备和几句苍白无力的劝告。
……
不知过了多久,周九鼎才停下脚步。
身后的盛子凯叫嚣着,“鼎爷,等等我呀!”
他吃力的抬起头,虽是新春,可空气寒人,阳光刺眼夺目,他感到阵阵的眩晕感。
盛子凯追上来,弯腰大喘气。
“我说鼎爷啊,你没有必要不开心,我给人当弟弟当习惯了,我还真想当哥呢。”
“这就是你小心眼了,再说了,你还是家里老大啊,周叔肯定向着你的。”
“你和贝姨是亲母子,血浓于水,哪能有隔夜仇……”
……
得不到回应,盛子凯直起身,这才看到周九鼎高昂着头颅,喉结滚动,鼻腔里发出一股有一股的粗气。
他很高,所以盛子凯看不到他的眼睛,只是口腔里窜出的团团白气让他意识到周九鼎在压抑着什么。
盛子凯拍拍他的背,小声安慰:“兄弟,别难过……”
周九鼎摇摇头,他不断地不断地眨眼睛,才能稍微让眼睛不那么酸涩,但依旧显红。
他说:“你不懂……”
盛子凯说:“这不用懂。”
他又摇头,你生活幸福,深得父母宠爱,所以你不懂。
“她彻底不要我了。”
深冬寒凉,这句话格外悲伤。
我用尽全力得第一,尽量不惹她生气,我用了七年的时间来懊悔和缅怀,可她依旧不要我了。
她从悲痛中走出来,转头就培养一个新生命,将我遗忘在角落,不闻不问。
她彻底不要我了。